张天恩与《赶牲灵》
走头头的那个骡子罗三盏盏的那个灯,哎哟带上了那个铃子罗哇哇的那个声……
这首著名的陕北民歌《赶牲灵》,与《走西口》《兰花花》《三十里铺》等一样,成为陕北民歌宝库中一颗璀灿的明珠。它那优美动听的旋律,历经半个多世纪的流传,早已飘过大江南北,回荡在祖国各地。
提起《赶牲灵》,人们百听不厌,屡唱不烦;提起这首歌的作者张天恩,却知者甚少;至于他那坎坷的人生经历,传奇的生活趣事,则更是鲜为人知了。
笔者有幸在儿时看到过他的表演风采,近期又回到家乡,获悉了一些有关张天恩的生平轶事。他的故事传说,在当地五六十岁以上的人来说,几乎是有口皆碑,精彩感人,陕北人民的忠厚善良、聪明勇敢以及能歌善舞等许多美德,在他的人生中体现得尤为突出。人们对他敬仰之至,怀念之至,我禁不住油然而生一种地域民族自豪感,于是就有了希望人们知道张天恩人生趣事的动笔之意。
身世概述
张天恩,家住陕北吴堡县张家村,祖辈务农,出身贫寒,天资聪慧,体格健壮,身高一米八许。他右眼有缺陷,但看起来端正祥和。头上常扎一条白羊肚子毛中,更显出男子汉的阳刚俊逸之美。他自幼酷爱闹秧歌,一生以赶牲灵持家度日。他去世已十多年,今年应是他的90岁诞辰。老伴也已逝世,身后留有一男四女。一些年事较高的当地村民,回忆起张天恩的人品经历、趣事杂闻时,滔滔不绝中纵溢赞美之意,句句有情时难禁思念之心。
那时候,地处黄土高原的陕北,主要交通工具就是马、骡子、毛驴、骆驼。人们把马、骡子等统称牲灵,所以就有了喂牲灵赶牲灵之说。他赶牲灵东运西送,南来北往,沿黄河上下左右,方圆几百里无处不去。
张天恩为人忠厚老实,仗义疏财,最乐于施舍资助穷人;他常笑容满面,活泼乐观,闹秧歌什么都会,成为远近闻名的闹秧歌高手;他有一着绝活,快板书不但说得好,而且是随心起意,出口成章,想让谁笑谁就得笑,想让众人笑,众人就不得不笑,人们称之为奇才。
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他利用赶牲灵的机会和人缘关亲,从山西阎锡山管辖区为陕北的共产党部队传递机密,偷运物资。王震将军是他的好朋友,就是那个时代交的情。人们说张天恩的骨头最硬,也是那个时代搞偷运时所受严刑拷打的冒险传说。
解放初期,党和政府爱惜他的才能,聘他在北京某艺术学校任教。不到三个月,他就因生活不习惯要求回家。经王震等中央首长帮忙协调后,才如愿以偿,又回到土地厚实的家乡,继续着他那赶牲灵的生涯。
文革前的一次四清运动,有的干部说他赶牲灵是投机倒把,便把他关起来收审了几个月。他开始不以为然,倒觉得新鲜,后来觉得问题严重,无端蒙冤,岂能等闲。于是编了一套顺口溜快板(他的竹板是不离身的),直说得监审干部脸红一阵白一阵,哭也不得,笑也不能。再审时,他的顺口溜脱口而出:“李××,张天恩,投机倒把没挣人一分(李××是他赶牲灵的伙计),监审干部无奈,将他无罪释放了。
张天恩的文艺天才和人品特征,随着他赶牲灵岁月的推移,赢得成千上万人的爱戴和崇敬。在陕和晋北的吕梁地区一带,张天恩的名字很显赫。他走到哪里就红火到那里,以致他每到一处,尤其是遇上唱戏、闹秧歌的时候,人们总要轰动起来,奔走相告:“张天恩来了!”
啊!好一个“张天恩来了!”这是何等的声望。
闹秧歌嗜好之至
五十年代以前,陕北农村的秧歌很盛行。有的村为了把秧歌闹得更具特色,想尽办法预约,把远近闻名的闹秧歌高手云集到本村。消息一传开,人们不惜步行几十里的辛苦,身受人山人海的拥挤,从四面八方纷涌而来,以一饱眼福为快。
张天恩不愧为闹秧歌高手。首先是伞头打得特别好。走大场全靠伞头引,唱秧歌全靠伞头随机应变,即兴领唱。他见什么唱什么,唱词编得很滑稽,既能让当官的眉飞色舞,心服口服,也能让满场观众开怀大笑,赏悦不已;踢二人场子,他既能包头(女角),又会挂鼓(男角);蛮婆蛮汉是走大场的一种丑角,他演得蛮婆,妖媚古怪,滑稽可笑,令人百看不厌,难以忘怀;搬水船他总是扮演老艄公;打插(一种说顺口溜的表演)更是他的拿手好戏。每年正月, 他经常是整月地在闹秧歌而度过。
他对闹秧歌的嗜好是至高无上的。为了闹秧歌,他不惜四五匹骡子停在家喂养而把生意耽搁。那时的喂牲灵不亚于现在的养车。有时整月的闹秧歌,他就整月地耽搁下去,一直到秧歌不闹了,他才赶着牲灵出发了 为了应聘参加三十多里远的一个秧歌,他一连几天表演,把家里的牲灵全然忘却,等回到家时,已经有一匹骡子给饿死了。而应聘是没有报酬的,或许能分点拜年所得的礼品。
有一次他正在闹秧歌时,老婆急忙跑来,让他回去料理母亲安葬之事,他说“尸体能放,等闹完秧歌回来办理”。就这样,母亲遗体一连放了三天,他闹秧歌却一天也没有耽误。这件事成了村民们对他嗜好闹秧歌的一个美谈。
张天恩对闹秧歌的艺术表演总是不甘落后,总要高人一筹。
抗战期间的某年正月初一,邻村刘家沟的秧歌队反常地先来一步,去驻镇部队拜年演出。让外村的秧歌先一步去本村驻镇部队拜年,无疑是给张家墕的秧歌队将了一军。这是张天恩和其余几个秧歌骨干始料不及的。人们七嘴八舌一筹莫展,很是被动。只见张天恩在桥头独自蹲着,一会儿,就回来招呼村人,用最快的速度,化妆打扮,锣鼓唢呐一一备全。他胸有成竹地打起伞头,领着秧歌队向驻军出发了。部队刚看完一场秧歌,对新来的秧歌队开始都不以为然。演员们看着伞头张天恩精神抖擞、一丝不苟的认真样子,无一不尽力发挥。部队一看这个秧歌队气氛大不一样,很快引起了兴趣。走完了大场该唱秧歌了,这是张天恩的长处。他从团长唱到战士,从后方唱到前线,有名有姓,有根有据,把个全团人唱得洋洋得意,拍手叫好。接下来踢场子,自然是挑了几组内行高手尽兴表演。末了,张天恩又利用打插的机会,把团长等主要官员说得心花怒放,全团人听得尽情喝采。部队回送赠礼时,在给先前秧歌队二十块大洋的情况下,给了张天恩这个秧歌队四十块。团长问及张天恩毕业于何校,回答是“没上过学”时,在场的几个官员惊得连说“神了!神了!”“真天才也!”
一个先去,一个后去,一个二十元,一个四十元,至今成为张家墕村民闹秧歌的骄傲,也是奚落刘家沟秧歌队的一个话把。
赶牲灵轶事拾零
张天恩创作《赶牲灵》这首歌的确切年月笔者未曾考究清楚。从人们知道他在年青的时候就经常唱这首歌估计,这首歌的产生应在三十年代初期。从他十几岁开始赶牲灵,到二十岁时,已经有了四五年的赶牲灵生涯。他既有宝贵的文艺天赋和创作灵感,又有丰富的赶牲灵生活经历,人们完全可以说,这时的张天恩不仅可以而且只有他才能作出《赶牲灵)这样的歌。他唱《赶牲灵》,很快就出了名,以至他走到哪里,人们总要希望他唱一唱《赶牲灵》。也难怪人们至今还说:“广播电视上唱的《赶牲灵》好是好,却远不如张天恩唱得有情有味,悠扬动听。”或许,这首歌也正是他赶牲灵生涯的人生写照。
张天恩赶牲灵可谓浪迹江湖,四海为家。无论何时何地,他总有自己的人生乐趣。
他赶着牲灵走到一个村休息时,听人们议论某家的年青婆姨(陕北人对已婚妇女的统称)病得着实可怜,就不由自主地往这家走去,也许是他菩萨心肠习惯了,看是否能帮点什么忙。他进去要了水,边喝边问这个婆姨怎么了?家人说奶上长了个疙瘩,医治了好久未见好转。他主动上去关切地将该婆姨的奶端祥了一会,摸了一会,点了点头。他心里已经知道这病疙瘩已经长熟了(意思是内部化脓了)。他若有所思地喝了几口水,不慌不忙地对着病人说了几句安慰的顺口溜,只见病人点了点头,略带笑意。于是他大胆地掏出竹板,说了一大串顺口溜快板,直说得病人不由得一阵大笑,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只觉得奶头一阵剧痛叫喊起来,张天恩连忙上去看了一下病疙瘩,正好给笑得挣破了。他趁势和家人一块用手猛挤,直挤得脓血流尽方罢,张天恩得意地笑着对众人说:“脓挤尽了,病也就好了。”人们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他说快板书之用心良苦,真是妙哉!自此,人们就说张天恩的口才能治病。
又是一次赶牲灵,路经山西省的柳林县城时,正遇城里唱戏。他带着随行的四个人,安顿好马匹,径直往剧院走去。当守门的年青人不让进时,他说我是张天恩,年青人听名字觉得有点熟悉,看他一农民打扮,含含糊糊放他进去了,其余四人被挡在外时,他回头说是他带来的。年青人索性一边将张天恩推出门外,一边说;“放你进去你不知足,还要带这么多人。”
张天恩无奈地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个东西,只见他左手甩着竹板,右手拿根一尺长的锯齿竹条,时而在竹板上拉动,时而在竹板上敲打,有节奏地“光得得得光……”“光仄仄仄光……”响了起来。这清脆的竹板声,马上引来了一圈人。不一会,张天恩指着看门的年青人说开了:
年青人你仔细听,
我的名字叫张天恩,
家住吴堡张家墕村,
赶牲灵来到柳林城
……
这声音,这消息,一下就在剧院内外传开了。里面的人戏也不看出来听快板,外面的人顺势就围了过来。张天恩一看人势这么众多,倒增加了即兴创作的兴趣和灵感,一发说得不可收拾。里面剧团的团长一看剧场的人快走完了,有些演戏的演员也不见了,只好让戏暂时停了。他顺着人流出去,一眼就看出是张天恩,马上挤进去拉着张天恩说:“啊呀!老张!你想说快板书,何不进里面戏台上说,我的戏也让你搅得唱不成了。”张天恩握着团长的手笑着说:“你们唱戏,我打竹板,你们在内我在外,你们几个人我才一个人,怎么就影响了?”团长推着张天恩一行进院,边走边问“吃饭了没有”,自然是好朋友见面,热情招呼,慢待不得。
从此,“张天恩的快板书把戏场给冷了”的故事,很快就传开了。
赶牲灵一生何求
张天恩赶了一辈子牲灵,凭他的聪明才智和人缘声望,发财应该是很可观的。可是他一生终究是贫寒而来,穷困而去。
据说,张天恩确实挣了不少钱,可是他有一副菩萨心肠,爱同情资助穷苦的人。人们说“张天恩,赶牲灵,一辈子奔波为穷人”。他赶牲灵涉及的人数之众、范围之广,非等闲可比。人们在赞美他的同时,谁也无法知道受他施舍过的人数和银两该有多少。
人们还说“谁跟张天思赶牲灵,谁就能发财”。这话出自普通老百姓的众人之口,且又说得如此斩钉截铁,足以让我们明白,张天恩还有许多仗义疏财、助人为乐的故事经历在他的人生中闪光。
有道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据说,张天恩当初不愿在北京任教,生活习惯并非主要原因,他眷恋家乡红火的秧歌;他眷恋家乡太多的知音;他眷恋家乡厚实的土、甘甜的水;他眷恋习惯了的赶牲灵生涯。
笔者怀着崇敬的心情,到他的故居窑洞去寻访。只见两孔窑洞门窗全无,墙倒院烂,草木丛深,空空如也,一片凄凉景象。村人说他的四个女儿都已远嫁外村,一个儿子家穷未婚,多年远走他乡,至今下落不明,死活不知。
目睹眼前的情景,我想起小时看埋葬之事时,常在坟上见到的对联:“人在世上把利争,争名夺利一场空”。联想张天恩的赶牲灵生涯,倒觉得他给我们留下的东西实在太多,岂止是《赶牲灵》。可惜无人整理,着实遗憾。
赶牲灵的铜铃还在响着…
每当听到或唱起这首《赶牲灵》歌曲时, 我自然要联想到张天恩的赶牲灵生涯,也仿佛看到张天恩和他的伙计们,正赶着十几匹騾子行进在陕北的黄土路上:所有的骡子,头额配一块小圆镜,头两侧吊两根金丝红绸穗,脖于上挂着八个大铜铃。这一百多个铜铃随着牲灵浩浩荡荡地踏蹄行走,发出一片哇哇之声,好不气派,好不壮观!夜幕降临了,十几匹骡子的长队中,间隙挂起了三盏马灯,随着这一片哇哇之声的远去,逐渐消失在绿野村庄,山乡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