擀面皮家的娃
侯玲
黑地半夜,二伯家的风箱就扯得吧嗒吧嗒,那声响就和钟摆一样,我睡得香甜。我知道等我一觉醒来,就有擀面皮吃。想想就流涎水,梦里都乐。
二伯做擀面皮有些年头,我早知道起床早的好处。衣服穿齐整,小辫子还没扎好,二伯就扯嗓子喊:“碎妞,吃面筋刮刮来!”我挣开母亲梳头发的手,撒丫子跑个过堂,我吃饭的木碗碗就在二伯家的饭桌上。
二婶手撕面筋,切刮刮、面皮,铁瓢里面皮浇上汁水淋辣椒油拌匀给我装满满一碗碗。我坐着小板凳,碗碗摆在大板凳上吃面皮,二伯倒蹲在木门槛上,端大碗吃,他呼噜呼噜一大碗,我着急学他,吃的脸花。二伯笑哈哈:“碎崽娃子,看呛着,牙口嫩,慢慢嚼。”他急着吃完饭卖擀面皮。
二伯装面皮有个木箱箱,木匠叔希图二伯的面皮,用五个雨天的工,描画四季果木,涂金粉,刷清漆,好看死了。二婶用大蒸布包裹高高一摞蒸好的面皮放在箱子里,二伯用手按按,那摞面皮就像弹簧颤呀颤呀,还温乎着。撕好的面筋包在干净纱布里,面筋刮刮一条一条摆平放在面皮的侧面,盐醋辣子放在小罐子里,再装上二伯明晃晃的大刀和切面皮用的柳木墩墩。想起那个木墩墩我就好笑,凹陷下一大块,像个豁豁牙,二伯还说这样使着顺手,二婶说那坑洼是二伯的刀刃子吃去的。装好碟子筷子,二伯推车出摊了。太阳才冒个影子。我知道太阳照头顶二伯就回来了,自然少不了我的零嘴吃食。我是多么爱二伯车子的吱扭声。
吃着擀面皮我说长大我要卖面皮。二伯蹲下身,摸着我的头说:“碎妞,伯和你爸都没念哈书,你可千万莫学伯,书念哈了活人上人。”我犟:“我爱吃面皮。”“那就寻个买面皮的女婿。”二婶说:“天天吃。”我噘嘴:“有二伯我也天天吃面皮。”二伯乐的眼睛眯成缝:“对,对,我娃说的对,想吃面皮有二伯做,我娃念书。”
二伯知道擀面皮的辛苦,我不知道,我说得轻巧。二伯从麦子磨粉就用心思,他收购北山坡石头地的小麦,磨粉收白面,劲道。吃完午饭二伯眯个盹,我瞅大表的长针走五字上去喊二伯:“伯,二婶要和面了。”二伯开始和面团,那块面比我脑袋大很多,要和三块。揉面很吃力,二伯要揉的面光溜溜,像我的脸。二婶手腕疼,只能端个盆递个水。二伯卖力的揉面,不说话,他怕把唾沫星子溅到面上。我和二婶拉开大盆,一溜摆三个,还有个半大瓮。二伯柔光的面团放在凉水盆里像块玉石。二婶揉洗面团,水很快就像牛奶,面团洗成个絮絮子,捞去另一盆清水里洗。我开始忙的欢,后面看的烦,那些细细碎碎的面渣滓老洗不出来筋,二伯就用箩过一遍,继续洗。洗出来的面汤子倒进半大瓮,洗呀洗呀,洗的面团成了丝瓜络,二伯用手捋再没有面水渗出来,我能像吹泡泡糖吹个大泡,二婶就收拾家伙,剥蒜瓣子捡芝麻,二伯收拾柴火,我又可以这边忙一阵,那边搅和一阵。
吃过晚饭,我踢毽子,二伯不许我在厨房踢腾,怕毽子掉进大瓮,大瓮里的水上面清亮亮,我知道它下面有澄粉。月亮起了,二伯睡醒,倒掉大瓮上面的清水,加酵面,二伯再睡一会会。村里头边鸡叫,二伯起身擀面皮去。
二伯在大铁锅里缠搅团,我奶活着时候说:钱用汗瓣子换呢,一滴汗摔八瓣。二婶用勺舀澄粉加火熬制,澄粉遇热透明、粘稠缠成一疙瘩,七八成熟,二伯快速摔上案板抹菜油,趁热擀面皮,手要快,可也难免不被烫,越热越容易擀开。你一勺,我一擀,二伯二婶配合默契,颇有夫唱妇随的味道。二伯原来也用蒸澄粉的法子,可他觉着不劲道,还是力气使到的面皮好吃。二伯干活不偷懒不惜力气,二伯的面皮卖完别人的才有生意,这一点,二伯心里明白,面皮骗不了人嘴。
二婶搭蒸笼,一张一张擀面皮刷油摞起来上笼蒸,前锅里蒸面皮,后锅里煮面筋,硬柴火吼着吼着烧,火苗子舔着锅底,二婶把面筋缠在指头上绕花子,提溜一个,提留一个,它们在开水锅里起起伏伏,等一锅的面筋做好疙瘩盖上锅盖,二婶就停后锅的火,叫“暖面筋”。怕火大面筋煮“飞”,我知道,那就是煮散了,吃着水塌塌。面筋煮熟要用抓篱捞起控水,压瓷实,胀鼓鼓的煮面筋成瘦瘪的薄饼才好。二婶煮的面筋嚼在嘴里咯吱咯吱,好玩又好吃。二伯铲起锅底的锅巴,趁热合压成条,叫面筋刮刮,青溜溜,里面偶尔还有一丝焦色,可懂吃的人都知道,这比面皮劲道。它是给懂面皮的食客的搭配,一碟面皮也就搁三五片,去的晚就吃不到。
二伯后半夜擀面皮只有天上的星星知道,我读书了,学到“夙兴夜寐”、“披星戴月”这些词语脑海中下意识就出现二伯二婶忙碌的身影。我的二伯卖了三十年擀面皮,搅不动面团子、端不起蒸笼才无奈的收拾起锅灶。村里卖面皮的一家连一家,却没一家起早贪黑擀面皮。镇子上卖擀面皮机子,那机器一张一张吐面皮,轻巧轻巧,一眨眼的工费,面粉就成面皮,哪里还用大瓮,连蒸笼都省了。切面皮也用压面机的切面刀,一张面皮进去三转俩转就成匀溜的细条,二伯的木墩墩已经寻不见了。
二伯的面皮摊摊有一样东西被留下来---“八亩沟擀面皮”的招牌。二伯偶尔转去县城,去面皮摊摊看看他曾经的场地,也不问也不吃,低头纳闷的回来,和面、洗面、澄粉、发酵,擀面皮、煮面筋,一丝不苟的做几十张透亮透亮的擀面皮,东街坊西邻居的送,吃到这份面皮的人也叹惋也欢欣,不起眼的擀面皮也没落了也红火了。张家袄娃在北京卖擀面皮发了,盖楼房;东头的李虎在网上卖三味擀面皮,听说还有能人把店开洛杉矶去了,那是美国耶。
二伯老了,闲来无事收拾了很多柴火,垛起了半墙高。我仿佛又看见儿时的大火苗舔锅底。我偶尔学二伯做个擀面皮,花费半大天时间想那些陈年往事,我恋着二伯的手工擀面皮,我是二伯的关门弟子。我不卖面皮,我只传承人情烟火的味道。
【作者简介】侯玲,岐山高中教师,擅长散文,多篇文章在《西安晚报》等发表,出版散文集《一纸流年》《一念山水》,曾获宝鸡市“六维”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