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光朗先生是镇巴民歌的旗手人物。2024年7月,他在县医院住院,刚好与我父亲在同一个病室。我和先生本来熟悉,在病房聊天中,产生了和他就镇巴民歌深入对话的念头,先生非常乐意。我先后在病房和刘老先生家中与他长谈四次,时长达10余小时。他还亲笔对稿件做了大量、详细的修改,还原了镇巴民歌的往事,讲述了他对镇巴民歌的理解与思考。以我的哲学、历史和文化的修炼水平和笔杆子的功夫,做这样深刻的对话显然是力不从心的。但是,刘光朗先生是镇巴民歌的传奇人物,如今近九旬高龄,我觉有必要把他的人生轨迹、把他对镇巴民歌的理解记录下来,于是斗胆完成了和他的对话文稿,并请甯志俊先生润色,于10月3日在南开大学定稿。刘:在经济上我不是富有者,在民间文化上我是富有者。我从小到今,不知道把多少民间文化尤其是民歌装进了脑海,包括已经消失了很多年的劳动号子和稀奇古怪的民间小调、陕南的“酸曲”(指带有调情味道的情歌)。这些民歌就像撒在我心头的无数粒微小的种子,发芽、生长、结果。所以有人说,我说话是民歌,写东西是民歌,口里哼的也是民歌。蒋:我多次下乡与民间歌手聊天,只要提到你,他们都会开心地和我聊起你和他们交往的往事。刘:我结识了太多的民歌艺人,他们是我的神交,见面就会喝酒畅谈,就会唱歌。他们还可以编出新歌词,很有新鲜感,比如:“人民公社(哟)好(喔),好处(喔)说不完(喔),组织(哟)起来(哟嗬依哟嗬,哟嗬依哟嗬)力量(哟嗬)大(哟)……”这说明镇巴民歌与时俱进,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蒋:我在民间歌手那里得知,你下乡演出时,常常与民间老歌手对歌,打擂台。刘:民歌根植于大众,没有大众的参与,就会失去生存的土壤。所以我每次下乡演出,总要打听当地的歌手们,他们唱什么歌,能唱多少歌,会不会对歌。然后把当地的能对歌的歌手们安排在靠近舞台的位置,我上台就唱他们爱唱的歌。刘:好嘛。1977年8月,王佩华指导员带队去仁村兴隆大队慰问演出。我上台拉了两句号子后唱出:“要听山歌多得很,今晚请来歌师们,我起歌头你们接,对歌不能哑了声。”这时台下歌手甲回唱:“莫嫌我歌儿土得很,土里土气不好听,两脚踏在茅粪坑,又脏又臭实难闻,谷子靠它结米米,秧子靠它扎根根,千年农耕全凭它,没有家肥不得行。”我回唱:“你的歌儿唱得好,唱了农家肥料经,如今都是用化肥,你说哪个肥料行?”歌手乙回唱:“化学肥料非常好,但是价格贵得很。莫钱只能干瞪眼,还是家粪靠得稳。”歌手丙又出场了:“你们唱的莫名堂,请他唱个《修堰塘》,不修堰塘莫水吃,田地干了莫得粮。”这时我转腔换调,才唱起了老乡们爱听的《巴山顶上修堰塘》《背二哥》,整个场面一下子沸腾了。蒋:文工团的演出和当地歌手演唱融为一体,格外开心,观众也格外满意。刘:这种对唱可以唱出那里的文化韵味,唱出那山那水那人。几十年来,我即兴演唱了数千首新编民歌,包括接待中、省、市领导演出即兴演唱的新编民歌,可惜没有归类整理,大多散失了,成了我艺术生涯的最大遗憾之一。我下乡的时候,老百姓家、工地的工棚都是我吃住的地方,我吃得香睡得着。蒋:您不止一次给我说过,襄渝铁路、阳安铁路的建设工地,是你收获最多的地方。刘:是的。在上世纪70年代初,开展了襄渝铁路、阳安铁路大会战,我县组成了两个民兵师,共2万多轻壮年男、女民工参与了这场大会战,他们风餐露宿,流血流汗,为祖国的铁路建设奉献青春。蒋:我岳母就是建设襄渝铁路女子连的连长。前几天我又一次问了她看你演出的过程,她说,在紫阳工地,刘光朗只要上台,场面热闹得很。刘:在襄渝线、阳安线的工地,铁道兵、民兵、民工组成的筑路大军在隧道、山崖、桥梁、山沟里听着我的歌,只要和他们见面就如同故交,一起喝转碗茶,谝闲传。蒋:记得当年的铁道兵在30年后回到大巴山,和你续写了情怀。刘:2009年8月3日,广东龙川县的铁道兵在30多年后重回襄渝线故地,他们一定要找到那个拉手风琴唱自编歌曲的人,是志愿者的协助找到了我的电话,电话那端传来了广东话版的《巴山顶上修堰塘》《背二哥》,我惊得说不出话来。他说:“我们是当年的铁道兵,十分想你,我们来到了镇巴,一定要见见你。”我背上手风琴就去了他们入住的山水宾馆,见面就拥抱在一起,个个热泪盈眶。在桂花飘香的那个夜晚,我们彻夜叙谈,彻夜歌声。我还像当年那样拉起手风琴,激情为他们唱了他们熟悉的《巴山顶上修堰塘》《背二哥》等歌曲,还即兴编唱了《铁道兵重回大巴山》:“八月山乡桂花开,当年贵人回山来,贵人就是铁道兵,久别重逢乐开怀……”刘:很享受,是高级享受、高尚享受,比到中、省、市大舞台汇报演出还要享受!工地上的演出场地用建筑材料搭建,十分简陋,舞台前的正中央是整整齐齐的铁道兵,四周是民工和当地的百姓,看演出每场都有数万人,根本容纳不下,不少民众只能坐在山崖上、树丫上看演出。当高亢嘹亮的山歌、号子在山崖间震荡,余音在山谷间回旋,不就是所谓的天籁之音吗?刘:不仅于我个人是幸福的享受,在场的所有人同样是幸福的享受!我觉得比吃龙肉都要幸福,是陶醉在其中的幸福享受。我在演唱日记里曾写过:“歌声在峡谷回荡,掌声在人海里滚动,我彻底丢掉了所有与歌声无关的杂念,忘却了自我,每句歌词的韵味和现场的气氛完全浑然一体了……所以,用歌声喊醒大巴山、用号子叫响大巴山是我终生的使命。”刘:是的!完全忘掉了自我,我就是他们中间的一分子。当山崖上、山谷里回响起我的歌声,我就感到很值得、很骄傲。40多年过去了,我下乡遇到当年民兵师的民工们,他们还说:“不是铁道文工团的歌舞不好,是他们唱的都是大众全知道的革命歌曲,而你是走到哪里就编哪里的歌,你就是我们工地的人。”刘:可以肯定,这是精神的升华、生活的升华、文化演唱的升华,让我深深地感受到文化的力量。老百姓需要我们这种接地气的民歌文化。蒋:听说您每次演出期间,都要跟随铁道兵到隧道里、悬崖上去体验他们战天斗地的火热生活。刘:这是我们每次演出的必修课。每当我看到被汗水浸透衣背的他们,眼睛是湿润的。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能够用大巴山的语言、大巴山的民歌符号创作新民歌。于我而言,那个时代的我们创作激情如火,身上有汗味、脚上有泥巴的时代是我们创作内容最丰富、作品最多的时代。也正因为如此,县上领导支持我们创作演出,而且有战略眼光地从汉中、城固等地招来了别人不敢招的“再教育”知青,这一群人把青春的汗水、把艺术的生命献给了镇巴。刘:是的,培养了那个时代的镇巴音乐人才,如马骥家、胡远清、董润芳、陈琦、杨天正、刘爱琴、董晓铎、陈兴民、李洁红、王建新、吴宝恒、王小琴、闵阳、方仲勋、王佩华、苗正等等。刘:是和谐的团队,一心搞事业的团队,活力四射的团队。生活上无话不说,业务上你追我赶,几乎没有勾心斗角的那些无聊事,这就是能够产生精品的根本原因。这种精神代代流传,镇巴文工团至今依然立足潮头。蒋:1970年参加“汉中地区文艺调演会”,你们出尽了风头,“镇巴的山歌戳破了汉中的天”。刘:是的。我们带去的作品,是从襄渝、阳安铁路工地演出作品中筛选后,又反复揣摩每首歌、每场小戏,做了大量的二次创作,体现了强烈的时代感和鲜明的地域特征,才有了“镇巴的山歌戳破了汉中的天”的佳话。不仅我们兴奋,全县人民都自豪。刘:是的,必须承认要有天赋,但是只有天赋是不行的,只有后天努力才能发挥天赋,只有方向对了服务目标对了,才有可能在现实生活中捕捉到灵感,灵感来了,让你不得不写出唱出那些充满个性的词曲。所以说,民歌的根就是人民大众,就是一方水土的历史沉淀、一方水土的火热生活。蒋:可否这样理解,您心中的镇巴民歌就是用巴山语言的个性和巴山民歌的个性,用根植于巴山大地的浪漫生活色调,富有张力地表达火热的生活。刘:是的!人总得有浪漫的东西,才会体会到生命的价值;人总得有理想,人生才有高度。浪漫既是人的活性,也是艺术的本性。必须有浪漫的色彩、夸张的手法、个性的表达,歌曲才有沁入人心的力量,民歌才有独有的艺术魅力。刘:是的,绝对是。好的作品必然来源于生活,来源于对生活的真情实感。每个人都要生活,处处皆是生活,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在生活中捕捉到创作灵感,这需要汲取生活中艺术营养,只有积累够了,才可能爆发。蒋:民歌具有鲜明的地域性,地域性就是特色,但是太过于地域性的东西就会小众化,很难走出去。刘:地域性在民歌特色中占有重要的位置,陕北民歌有陕北民歌的特色,陕南民歌有陕南民歌的特色。地域的语言、风俗、历史、文化等等影响着民歌的特色。歌词、旋律、节奏、说词等都有它的个性。但所有的特色都包括大众化,有特色才有可能大众化,产生大众的共鸣,才可能走出去。在走出去的过程中,不断吸收外地文化,与本地特色融合,并打上时代的标记,民歌的生命力才能旺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