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汉水畔,烟火中,旬阳故事悄然生长。
这里没有华丽的辞藻堆砌,却有泥土的芬芳、生活的回响;这里未必有惊世巨著,却饱含真挚的情感与独特的乡土印记。
旬阳市文化馆推出“秦巴艺苑”栏目,为您打开一扇窗,聆听来自旬阳文艺创作者笔尖的心跳。我们聚焦——那些扎根于田间地头、街巷市井、寻常人家的诗歌、散文、小说、戏剧、小品等,通过他们的作品,走进旬阳的风物人情,抵达作家内心的故乡。
今天我们推出陕西省国际文学艺术促进会副主席兼哲学创新研究中心主任、陕西省民间艺术促进会副会长兼文学专业委员会主任吴建华的散文作品。
旬河廊桥赋
吴建华
乙巳芒种,华灯初上,余独登廊桥。忽见一仙者,衣裁云霞为袂,绿裙曳地生烟;扇引明月入怀,清气袭人欲醉。笑指廊下灯火,谓余曰:“君看这五行入馔,炖的是阴阳和合;六爻佐味,品的是吉凶不惑。七星茶盏照今古,八卦八珍汇方圆,此非饮食,乃太极之道也。”
俄顷夜色四合,桥上车轮碾过星芒,桥下渔歌揉碎月影。灯火阑珊处,有人凭栏叹流水,有人对坐话桑麻,人影绰约间,恍见古今重叠,斯桥非桥,实乃渡心之舟也!
盖渡人者必先自渡,渡己者方能渡人,若心有迷障,纵有千桥万路,终是困守围城;若灵台清明,虽独木亦能通津。
余居旬阳六十春秋,从青丝至微霜,曾逐浮名于市井,亦困俗务于樊笼。今立桥端,看旬水流逝,方悟“旬”字含义,暗藏阴阳妙理:三旬成月,十日为旬,单日为阳,双日为阴,白昼黑夜轮替,恰似太极双鱼,首尾相衔,旬乃太极也。昔者,“河出图,洛出书”;今者,旬水环抱太极城,天地垂象兆人文!
遥想有明一代,先民背井离乡,涉足旬阳,山大人稀,脚踏手指,占山为王;每逢年节思亲,便聚族而餐,中置太极锅,调和五行味,各家献菜蔬,汇作八卦汤,八凉八热见方圆,八荤八素藏乾坤,一席八大件,半是乡愁半是暖,此诚太极人,共享太极之魂也。
观夫廊桥之制,尽得“有无相生”之妙:弧拱如钩,沉潜中承载万钧;游廊似带,缥缈间串联虚实。清流奔涌为“有”,藏舟楫往来之盛;斗拱凌空为“无”,纳风云聚散之奇。桥体似弓,射穿千年水隔;廊檐如翼,托起百代心期。其上玉楼飞檐,雕梁画栋,尽是诗魂词魄;其下碧波映月,鱼龙吞吐,暗藏易理玄机。
溯鸿蒙初辟,伏羲画卦于苍梧,女娲补天于不周,大禹疏川于九州,华夏文明自此肇始;商周以降,青铜铸鼎象,甲骨刻贞辞,周易演变化之道,太极织宇宙之网。
今此廊桥卧波,恰似文明长链之环:桥拱如月,照见三万里山河文脉;廊柱如椽,书尽五千载哲思星曜。秦山楚水,携汉唐气象滔滔东去;白鹭朱霞,衔宋元风雅翩翩南来;皆为桥中太极场,共谱阴阳变奏曲。
仙者抚扇而笑:“世人谓我玄妙,不知玄妙在人间。君看:廊上人潮,熙熙攘攘皆为利往;桥下渔火,明明灭灭尽是心灯。”余闻之悚然,忽忆东坡“竹杖芒鞋轻胜马”,又叹渊明“心远地自偏”——原来真逍遥,不在山水清寂处,而在酒肆茶坊烟火间。钱数往来合易理,鼎镬汤沸烹阴阳,讨价还价藏利德,迎来送往包容心。廊桥本是桥,却为照心之镜;繁华复繁华,乃是悟道之舟。
嗟乎!桥拱承万商辐辏,廊檐纳千般心性,商道如流自奔腾,仙境沉静守内丹。商修共济,无关经卷与贩夫走卒;铢两权衡,有益持家向世人舍得。
旬河汤汤,聚财兴国;斯桥巍巍,立德育人。
君意何为?
乙巳芒种后五日
父亲的选择 吴建华
一个人选择了一种职业,如同一个社会选择了一种体制。
父亲选择了种田,一生中的劳作,大部分时间与水田有缘。
父亲种田,高挽裤管,让赤裸的脚片亲近泥水,乞求水田赐福,腰身鞠躬九十度的虔诚。他的双手五指张开,正面和背面之间有着一道明显的分水线,就像浸泡在水边的一些卵石,发达与鲜活的部位总在水线以下。他青筋暴跳而多纹的手背,又很像他脊梁上日晒雨淋的汗衫,有烘烤的焦黄,有汗水渍泡的盐斑,久而久之,是一片片倒立的三角印记。
父亲的泥脚很有眼力,在泥水的深处能推测出地温与秧苗的生长程度,他把一些水草,连同草间的败物,会准确地翻入泥下,然后给秧苗和上新泥,偶尔也会在水下踩摸出一块碎石,像捉老鳖一样抹去石块上的泥肥,再扔向岸边,最后把它砌在田埂上,像惩罚一些捣蛋鬼那样,让其守望一田的新绿。
父亲常说:田种三年亲如母。
即使在草窝里看见一团干浆的牛粪,父亲也会将它捧进水田,去完善一种种田人的品格。尤其在插秧的前夕,杂草、树叶和藤蔓,都被父亲切成菜肴般的碎块,撒在田中垫底。于是,插秧的日子,便是田泥发情的季节,成串的氨气水泡,会像昙花一般开放出呼噜作响的花朵,将父亲的双腿,亲密地拥抱!
于是,我给父亲的劳作,下了“潜进与深入”的定义。
父亲的潜进,耕田也许是最好的说辞。
他一下田,人就矮小了半截,潜进的力量,全都集中在行船似的铧尖上。他用弯弓的脊梁去支扶那张弯曲的木犁,让老黄牛纤夫似地拉着,三条相连的弧线,构成了匍匐中虔诚与潜进的形象。
父亲的深入,则是一种水态的流淌深入。
父亲经常在田岸上行走,为了遮挡强烈的阳光,他将草帽低低地压下来,让目光像清风一样刷刷地扫过小河,扫过稻田。当他看见清亮的河水,灌溉两岸碧绿的稻田,就会想到那是一种流淌的社会与流淌的世相。是流淌,把人的职业分成了镜子般的水田方块,并在一阶一级地往下延续。父亲每在这个时候,总能从水田般的镜子里读懂自己的模样:一顶草帽,可以遮风挡雨;一个衣兜,能够拣拾遗失的稻粒。在他的眼里,一个人的乌纱帽太多,把有用与无用的大小官职与荣誉都往自己的身上披挂,其结果头上戴的,身上穿的,总是千纳百缝的累赘,必然会有一种小偷的腻歪。当父亲挥动草帽向我讲述他的感悟时,我总是想着:可惜呀,不种田的人,总是不能从水田般的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贪心。所以,父亲是一个淡泊的自然写手。他用秧苗书写后稷的故事,书写大田的宽厚与仁慈,书写自己的诗情与悟性。但父亲却死于一次水田的变更。
是那一年,全社会都开始了向钱看,我鬼使神差弄回几袋槐树种子,父亲的平淡被一份种苗与收购的合同所打破,他把水田改成了苗圃,两年后收购受限,卖不出树苗,就要误过大田的耕作。父亲在寒风里去求人,他的尊严被别人的冷脸剥落得体无完肤,父亲就患下了中风一症,躺在床上,对这个世界一言不发。
爷爷的犁把子
扶犁是一种把式活儿,一般的农人都会干。
我在考大学之前,年年假期跟爷爷学习扶犁耕地。村里人教育孩子,却常常拿我做反面教材,说:“你不好好学习,将来跟吴家‘长耕’(我的乳名)一样,戳牛勾子。”
我听了非常生气,难道自己一辈子就这样跟在老黄牛的后面扶着犁把子?于是,扬起鞭子,使劲向老黄牛的脊梁抽去,被抽打的老黄牛,立刻毛发倒立,双耳举成了两把钢刀,目光愤怒得要爆炸,它拼命地向前曳着,犁铧在顽石上碰的哗哗作响,到了拐弯处,它一个猛回头就给了我一角,至今我的腋窝下还有一片伤疤。
爷爷见状,说:“你这样不行,心里有气不能撒给牛,牛跟人是一样的,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也懂人的意思,但你发出的指令不明显或者偏激,让它无法理解,你反而要使劲儿地抽打它,让它在委屈中犯糊涂。你说,这是谁的错误?”
爷爷接过木犁做示范,嘴里“去去去”地叫着,鞭子高高扬起,又轻轻放下,让鞭梢儿画着柔和的弧线,仿佛与牛在商量,牛就温善了眼神,张着扇风的双耳,健开四蹄努力向前,先前夹紧的尾巴,此刻也慢慢地刷动起来,甚至在尾巴骨上打成一个“圈”,显示着几分得意。两只赶热闹的八哥鸟,也翩然而来,在牛背上蹦蹦跳跳,嘴里还“瞎画、瞎画”地叫着。
老黄牛就这样来来回回悠然耕耘,肩头上冒出了一层锃光闪亮的汗珠儿,嘴角上也挂着两吊雪白的口水泡沫,却没有丝毫的困倦与疲累!
看似慢,实则快,爷爷弯曲着脊梁,扶住弯弓的老木犁,还有奋力成弓的牛脊,三条相连的弧线,让早春的田野溢满了泥土的香气。
我从爷爷的身后看去,泥土从犁铧的两面分开,中间留下一道深深的犁沟,整体是一条新开的道;爷爷顺手把冒出泥土的石头,像抓小偷一样扔向了远处。不一会儿,他又犁了回来,新翻开的土浪又覆盖了前面的犁沟线,又重新开辟了一条道。我当时就想,这道与那道是不相同的,爷爷与老黄牛不是在玩儿“否定之否定”的哲理吧?
到了后晌,来了一个看热闹的夏老表,比我小三岁,那时他初中毕业,不想上学,也不想干活,整天无所事事的样子。
他忽然心血来潮,夺下爷爷手中的犁把子,扬鞭就打。我看见老黄牛的双眼立刻发出了一道蓝光,双耳又立成了两把钢刀,就连出气也变得又粗又响了。他嫌牛走得太快,忙俯下身去按住犁件,犁铧就使劲向着泥土的深处扎去,泛动起来的土浪直向两边翻倒,没走几步,只听的一声脆响,犁铧尖挂在了一道树根上,犁弯木顿时被扯成了两截・・・・・・・
爷爷挥着草帽赶过去,唏嘘再三,说:“你娃二杆子呀,得罪了牛还能犁好地吗?你猛冲猛打不是个架势子。”
我后来考学走了,很多年没有再见到夏老表,最近忽然听说他残废了一只腿,起因于他在承包地里用机器耕地。有人说他冒冒失失,不懂性能,操作不当,被飞速转动的机器,一个回头给粉碎了一只腿。也有人说,他在地里干活毁掉了一座旧坟,没有安葬残骸,也没有焚香化纸去祷告,以至于损了德,才遭了报应。
前阵子回老家,路过村头的打谷场,见几个老汉蹲在碌碡上抽烟,正聊起夏老表的事。其中一个磕了磕烟袋锅,说:“他那性子,早该吃点亏。当年跟他爹赶车,就敢硬让辕马拖着石头碾子冲陡坡,结果车翻了,差点没把他爹给压死。”
另一个接话:“这世上的物件,不管是活物还是死物,都有个脾性。牛有牛的犟劲,机器有机器的章法,土地有土地的规矩,你得顺着来,不能强扭。”
我听着,忽然想起爷爷扶犁的手臂,看似随意搭着,实则十分默契。犁铧入地的深浅,犁口掌握的宽窄,全凭手腕的调控,他仿佛在时时问询着土地:“这样行不?”又在问询着老黄牛:“这样舒服吗?”尽管土地不语,老黄牛无言,但翻出的土块却是细碎均匀的,就连草根都舒舒服服地躺在新土上微笑。
爷爷说:“扶犁不能急,一急就乱了套,悠着点,活儿反倒顺溜。”
如今想来,爷爷的话里藏了多少玄机。
做事的若像夏老表那样猛冲猛打,不体恤百姓,迟早要栽跟头;做生意的若只想强取豪夺,不顾合作感受,买卖也做不长久;做人若总凭着自己的性子来,不懂体谅与退让,日子也过不安稳。
今春,我在田埂上看到邻居家的小伙子用无人机撒化肥,飞得又快又急,不少化肥都被风吹到了田埂外。老人们在一旁叹气:“这哪是撒肥,是败家呢。你看以前用手撒,一把化肥都得掂量着,匀匀实实地撒在根上,那才叫侍弄庄稼。”
说这道理,跟爷爷扶犁是一样的。慢不是拖沓,是懂得与万物周旋的智慧;柔不是软弱,是知晓顺势而为的通透。
爷爷不识字,不知道中国历史上有个孟子,主张“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爷爷只知道一辈子觉悟在泥土里,要说犁把子上的智慧,那是对他最好的诠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