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汉水畔,烟火中,旬阳故事悄然生长。
这里没有华丽的辞藻堆砌,却有泥土的芬芳、生活的回响;这里未必有惊世巨著,却饱含真挚的情感与独特的乡土印记。
旬阳市文化馆推出“秦巴艺苑”栏目,为您打开一扇窗,聆听来自旬阳文艺创作者笔尖的心跳。我们聚焦——那些扎根于田间地头、街巷市井、寻常人家的诗歌、散文、小说、戏剧、小品等,通过他们的作品,走进旬阳的风物人情,抵达作家内心的故乡。
君家在何处
夏崇庆
青春年少时,曾披着中分长发,反复吟诵过一首歌词《君家在何处》:“河川居在山谷,日月各有它的归宿,婉转一曲回肠路,不知君家在何处。林木立在山麓,坪西住有合群绿竹。白鹭飞过山和湖,可知君家在何处。君家在何处?君家在何处?要寄一纸别后的慰问书。君家在何处?君家在何处?想要对你畅怀的倾吐。”
是沉醉其歌词的意境之美。特别是把 “河川”“日月” 等比成鲜活的生命个体。“河川” 居住在山谷;日,东升西落;月,夜悬中空,都有各自的轨迹与归宿;高傲的林木,以人的姿态,立在山脚下;而在平原的西边,住着一丛青翠的竹…… 世上万物都有居住的地方,而 “君家”,你在哪,“不知君家在何处?” 为什么想知道 “君家” 的住处呢?是想 “要寄一纸别后的慰问书”。慰问书,应是几十年前那种贴着邮票的手书信件吧。“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小心地塞进邮政局门前的绿色邮筒里。信里写些什么内容呢?“想要对你畅怀的倾吐”,是酣畅淋漓、推心置腹的倾诉衷肠。
歌词颇撩我心境的,还有一个原因:那时,我们刚毕业不久。在安康师范古朴的校门前集体合影后,同窗54人,便都背着铺盖,拎着尼龙网袋装满的脸盆、水壶、胶鞋,一甩长发,互道一声珍重,蚂蚁似的爬进秦岭巴山不同山的褶皱里。分配在城郊?在一个人的村小?在山麓?在坪西?哪像现在,一个手机号码拨过去,或一个视频绕一圈过去,就看得清清楚楚。颇费一番心思,我终于打探到伊人 “君家在何处”。真想与她倾诉啊,说我的学生的淳朴,我教书育人单位的艰苦以及我的 “诗和远方”。在彼时的慢时光里,赖以通话的是吱吱扭扭的手摇固话机。带着甜蜜的心,把食指小心放进标着0至9的数字机码孔里,把那有着温度的数码旋上来,放下,自动退下去,归位,再摁下一个数码。终于接通了某中心校,请门房大叔叫某某人,几个月里,先是气喘吁吁的惊喜,到抱着话筒相互无言的沉默,再到门房大叔说 “她上课去了”“她家访去了”。别后的 “慰问书”,我仔细地寄去过几封,可终不见伊人 “云中谁寄锦书来”。直到那年寒假,收到她娟秀的明信片 “我与春风皆过客,君携秋水揽星河”。自此,“君家” 是我年轻时一声软软的叹。
初闻不识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而急切想关注我 “君家在何处” 的况味,是在三十年后的当下,是儿子带回女友的那场家族聚会。没有女友的儿子,依然是我随时可调、可教、可溺、可爱、可喝、可斥的男娃。而牵着女友手,怯怯跨进门的儿子,是我需要和他字斟句酌、正襟危坐、相敬如宾的男人。应是喝多了酒,更是女歌手江铃那两遍苦苦的、如泣如诉地追问 “君家在何处?君家在何处?”
是啊,我,家在何处?
家在深山偏僻地。1969年冬,爸和妈背着铺盖、箱子和几只碗,牵着六岁、三岁的大姐、二姐,从吕河街道下放到金星大队插队落户。1970年石榴花正旺时,我出生,之后的九年内,妹子和两个弟弟相继诞生。象形字的 “家” 的宝盖头是三间石墙瓦房,在正房后屋檐下,又搭了两间偏厦。偏厦外侧,是猪圈、鸡舍和狗窝。爸抽着用报纸卷成的 “大喇叭” 旱烟,妈纳着鞋底,我们几个姊妹喧闹着,猪扑闪着耳朵吞食,芦花鸡踱着方步觅食,黄狗好事地对着猪汪汪地叫着;堂屋正中裱糊着毛主席画像,两边土墙上贴着我们姊妹几个的奖状,嵌进土墙的竹钉上,依次挂着我们用蓝布缝成的书包和红领巾;爸披着用塑料纸自制的雨衣,抱回一捆红苕秧子,摔在偏厦里,大姐用刀铡碎,用作猪食。二姐把红苕杆掰得欲断未断,成亮晶晶的耳环,挂在我的耳朵上。饭熟了,一盆红苕,一盘酸菜,一锅浆水拌汤;大用高粱杆为我们制作的 “眼镜”,妈在冬季早晨用燃烧的芝麻杆,燎热我们的棉袄棉裤,大姐用蓝墨水钢笔,在我们手腕上,画成的 “手表”。啊,这今生今世回不去的童年和我们一家八口的曾经日常。1985年春,我们政策性回城。终生难忘的是,爸和妈冬季播种的五亩麦子,被邻居们义务地除草、施肥、收割,用连枷脱粒,然后,带口信叫我们回去,把麦子搬走。五年前,我们 “家” 后的孤寡老人,我拜祭的 “干大” 去世,我们姊妹六人全回去扛着花圈,提着火纸送葬。吊唁完毕,去寻我们住过 16年的家,已是破壁残垣,曾经的院坝,已成了菜园,几十棵白菜在深冬的夜里瑟缩着,裹着枯黄的稻草。哎,承载了我们全家艰难时光的老屋,也不在了,连个念想都没有了。
回城后的新家,在吕河街道外侧,汉江边。在大姐夫家空置多年的老宅基地上,用水泥切块堵了四面墙,覆盖了两面人字形的牛毛毡。50平的空间内,庇护着我们的风霜雨露,凝聚着我们全家的人间烟火。只一年,被那场载入安康气象灾难史的冰雹砸成稀烂。爸和妈用手撑着铺盖,大姐顶着洋瓷脸盆,罩着我们,蜷缩在对门的供销社屋檐下。那也是个家,不过 “家” 的 “宝盖头” 是那床湿漉漉的被子。后来,爸凑钱终于在原址撑起了两层小楼。家是稳固的、用钢筋水泥制成的 “巢”,而我们如燕子般四散游走。姊妹接连出嫁,兄弟三个相继就业谋事。但不论多久多远,有爸和妈在的地方,就是我们共同的家。家是每年腊月三十,我们弟兄伙裱糊对联和打纸钱给老先人 “送亮” 的忙碌,是妯娌们陪妈在厨房蒸包子、卤猪蹄的喧哗,是爸和妈蘸着唾沫数钱,发给后辈们的那份幸福和满足。家是爸每年腊八节后,为住在农村的大爹准备的一条烟、一瓶酒、两斤水果糖和二十根麻花,也是大爹放在我们一楼墙角的那背笼白菜和萝卜。后来,爸走了,家便成了门前的那只破藤椅和棕叶扇。再后来,妈也走了,家便成了厨房的那只落满灰尘的浆水坛子和围裙。父母已去,家已不家。再再后来,汉江水电站开工,街道要整体淹没。因补偿标准问题,街坊邻居们迟迟不愿拆迁。于是,镇上的书记镇长给我和体制内的三弟通话,说是请我们周末回老家看看,要招呼我们吃饭。犹豫了片刻,我俩立即给大姐和外甥做工作,安排拆房。今年春节,我们给大人送完纸钱后,又去看了一次家,已蓄了水,碧波涌动,一圈圈涟漪是我们一声一声的留恋和惋惜。
“大家” 是金星大队第一生产队老屋院坝前的那颗古槐花树,“小家” 是古槐树上旁逸斜出的树杈。我的 “树杈” 在县城一幢高楼的三室两厅里,活动着我的血脉和血脉之外至亲的人。家是有独特的声音的,儿子早上六点踢踢腾腾背着书包出门的声音,妻子从楼道走来以及跺脚激活声控灯的声音,我系着围裙,开门相迎,果然是她。家也是有熟悉的味道的,淡淡的浆水酸,厨房里飘出的香,儿子校服上弥散的洗衣液味。儿子大学就读以及南京就业后,家是我俩吃饭时默默咀嚼的声音,和刷着抖音,被精彩桥段逗乐而挤出的吃吃笑声。按妻子姊妹几个的约定,一年有那么几个月,八十开外的岳父岳母住在我家。人随影动,笑由脸出,话从中来,家又有了温度和生气。下班后,大人为我们暖在温水里的饭菜,我们强迫他们喝下的纯奶,剥水果,看电视,聊家常的随性。睡梦中,岳母悄悄为我们拔掉的手机插头。六点多,我们小心翼翼的起床,仍惊醒了他们。我带着歉意,同岳父开着淡汤没味的玩笑:“昨夜睡得可好?教授同志。”“老了,瞌睡少,老是做梦。”“做梦好,我也做梦,我们做着伟大的中国梦。”“哈哈哈。” 带着余烬的笑,我和妻开启清晨的上班好心情。突然,她幽幽的一句话,把我们的笑浅浅的僵在脸上。
她说:“我们的爸妈,有我们姊妹四个经管照顾,而我们老了,儿子头上有四个老人,咋能照顾过来?”
是,是这个问题,当然应该是社会问题。现在,我们老胳膊老腿,还能屈能伸,“尚能饭否”。很快的将来,“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炉火旁打盹” 或 “眼眉低垂,灯火昏黄不定” 时,我们,家在何处?在这远离儿子千里之外的小县城?头疼脑热,非典、新冠,谁来一哺一饲?在那远离故乡千里之外的传统意义中儿子儿媳的新家?有老亲世故?有浆水豌豆两掺面?有见面 “你吃了吗?” 的问候?有冬季一夜的寒风和清早开门漫山遍野的白?
内心深处,最最惬意的家,居然还是在农村。三间青砖黑瓦房,屋顶上飘着淡蓝的炊烟,屋檐下吊着金黄的玉米棒子;一溜木篱笆,几分菜园,或附身拔草,或直腰拭汗;一痕浅溪,清可饮,浊可濯。可这一定是不可企及的梦和远方。随着旧宅的搬迁和腾退,农村已几乎全是贴着磁块的小楼。再者,根据乡村振兴相关规定,城里居民在乡下是严禁一户多宅的。再说了,即使购房成功,也是二三十年的寄居。我们百年之后,又是新一轮的废弃。
而我们最后的家,是吕河老坟爸和妈合葬墓下的那穴厚土。白居易诗云:“无论海角与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我已50开外了,在通往那方厚土的剩余时光里,只要自己心境安泰,播一路阳光,撒沿途善良,一定会平安抵达。
(《安康日报》2022年2月18日)
今夜有暴风雨
夏崇庆
周五上午,在县上参加完防汛防滑调度会后,领导连会议餐都来不及扒一口,提着几盒药片,就匆匆上车,催促我 “私车公用” 赶紧回镇上。我说:“您已经在镇上连续值守两个周了,该回去看看大人,何况,今天是周末。”
领导说:“预报今晚有大暴雨,我们镇泥石流频发,放心不下啊。” 回到镇上,望着黑云密布的天,我说:“我就直接到防滑点上吧。” 正好县上派来的防汛防滑 “防抢撤” 督导队也已到镇,他们中有防滑办的专家,也有纪委同志。调度会上要求要 “科学防滑”,他们上午参加完防抢撤业务会,会后不到两个小时,就已经入镇了。油门未熄,打着伞,在雨中和镇上干部简单交接几句,就要开车直奔防滑点了。嗯,真是见证了旬阳干部立马就办的 “旬速办” 了。
雨淅淅沥沥地撒着,沿途沉甸甸的苞谷棒子、光秃秃的烟叶杆子和几户零星的民居,都在雨中紧张地静默着。一个穿着蓝色工装的小青年,拿着一片金黄亮色的烟叶拍子,站在烟叶烘烤炉前,给几个烟农讲着什么。五十多岁的镇干部,打着伞,穿着胶鞋,在一户民居的后阳沟仔细地查看着。后阳沟后面的山坡上,有几个人影晃动,我知道,他们也在勘察着屋后的山体是否有裂隙或灌水等隐患。见我们车子吭吭哧哧地喘气不前,从屋里立即冒出几个烟农,喊着 “胡海胡海” 的号子,自发为我们推车。我们忙下车,给他们散了一圈烟,提醒他们:“老乡们注意啊,今晚有大到暴雨。” 他们说:“我们知道,镇上干部昨天到我屋,给我们发有防滑预警明白单。”弃车徒步二十分钟,约两三里泥泞山路,我们终于爬到了防滑点。资料显示,该点是镇村干部在专项巡查中摸排出来的,有泥石流滑坡隐患,威胁群众5户11人。
包村干部和村书记正在搀着一个太爷和两个老奶,向一里之外的邻居家转移。见了我们,那个太爷不忘抖着山羊胡子,用拐杖叩着地面,想和我们理论。不料,拐杖插进 80 毫米的土墒里,怎么也拔不出来。他只好把肚皮抵在拐杖把上,喘着气,一顿一顿地 “训” 着我们:“我老汉 —— 八十三 —— 见过风雨 —— 万万千,球事 —— 没得 —— 啵!” 想想北京门头沟,想想陕西沣峪口,再想想去年河南邓州,以及调度会上要求的 “宁防十次空,不放一次松”,我向村书记递了一个眼色,他背起老太爷就走了。
最难缠的是这位 72 岁江姓老人,是村书记四爹,性子犟。村书记吆牛犁地时,鞭打快牛说:“你个老犍牛,咋犟得跟我四爹一样!” 大集体时,他当过生产队的封山育林员,曾扛着木杠子,把一个用土枪打青羊的猎人追了一面山。
包村干部给他介绍说:“老江,这是我们镇上石镇长,叫你老汉立马搬走。” 老人狠狠瞪了他一眼,肩膀不经意地抖了抖。我也不满地瞪了一眼包村干部:老江是你喊的?得喊 “江老” 或江爷爷。给老人点了一支烟,拉着老人的手说:“江老,若不是您老人家年轻时封山育林搞得认真,哪里有现在这一面绿水青山啊。” 老人叼烟的嘴巴颤了颤,肩膀又抖了抖。同行的纪委同志也打趣说:“你这工作搞得好,连总书记都称赞,说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老人脖子一拧,终于挤出一句话:“若不是我老江盯得紧,这一面山,连树根草皮都叫人挖回去烧柴火了!”
见他有所松动,我们就给他讲这几年的极端天气,以及周边镇村暴雨滑坡伤人死人的惨痛例子。
抽了一支烟,他又憋出一句:“我躲个三五天,保个老命儿,可这猪是个敞口货,一顿不吃就不行。”
村书记说:“四爹,我腿脚勤快,天一晴我就回来给你喂。” 闷了闷,他又蹦出一句:“我这两个肩膀抬一张嘴,到人家屋吃住几天,咋好意思啊?” 包村干部立即掏出两百元,说:“这个你不管,有我呢。” 我轻轻看了包村干部一眼,他说:“我们当干部的,就应该这样。” 见他还在犹豫,村书记忙一把把他四爹的钥匙抢过来,麻利地锁了门,把钥匙塞进他四爹的口袋里。包村干部和我们像簇拥着劳模英雄一样,护卫着老人赶紧撤离。村书记却落在后面,黑水汗流地追上我们,骄傲地把一把钥匙向我们晃了晃:“我担心他夜里偷着回来住,就又加了一把锁子。”
我说:“是的,什么钥匙开什么锁。”
纪委同志说:“什么事都得多上一把锁,安全。”
把这 5 户 11 人刚安顿好,雨下得更大了,叮叮咚咚砸在瓦屋顶上,还伴着尖利的、像吹着哨子似的风。我们正在惊恐,只听刚刚离开的地方传来哗啦啦一声巨响。穿着雨衣,打着手电,拄着柴棍,我们又逐一查看了村里其他几个院落。除了哗哗的雨声,村里静悄悄的,似乎在安全的深梦中。回到镇上,已是凌晨两点多了,防汛值班室的灯依然执着地亮着,领导还在逐一等着各村报来的平安电话。
包村干部只轻轻说了一句:“平安转移。” 便软绵绵地靠在我湿漉漉的肩膀上。
(《安康日报》2023年9月8日)
甜如蜜桃
夏崇庆
盛夏的旬阳庄子梦蝶广场,花木繁茂,枝沉叶稠,只此青绿。
我和妻子随意闲适,拾级而上。空中弥漫着花果、小麦和泥土的各种香,空气的鲜;耳里拂进鸟的鸣叫、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和知了害羞的小蝉鸣。
在庄周雕塑的脚下,我们看见一只码满蜜桃的竹笼。蜜桃的摆放呈尖塔状,桃子丰硕圆润,泛着素白的光,有的连着碧绿的桃叶,有的还挂着晶莹的水珠。竹笼旁边,是一只敞放的草帽,帽心里丢着一只微信扫码牌和一张小硬纸片。俯身细看,纸片上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字:“十元三个”。就是不见卖桃人。
我说:“这么好的桃子,买几个吧。”
妻子东张西望,叫道:“人呢?人呢?偷桃子喽!”
“不用偷,随便挑,十元三个,扫码给钱。” 声音从一蓬浓荫的大桃树密叶里透出来。寻声而望,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凌空斜倚在一枝桃树杈上,活成了一个生动的象形 “休” 字。手里捧着一只鲜红的桃,正在狼吞虎咽,饱满浓郁的汁水似乎从手臂上滴滴掉落。
在他的头顶、手边、身旁、脚下,悬挂着一只只或大或小、或青或黄的桃,星星一般繁密。而他,像极了《西游记》里的那个孙悟空。
“你这桃结得真繁呵。”
我无话找话。
“嗨,你这哥们儿还说对了!山前岭后,就我这几十树桃产量高,一树五背笼,两百多斤,卖两三千元。”
“不光产量高,还品相好,味道好。”
“当年买苗子时,我就多长了心眼,看人家专家买啥品种,我就买啥品种。”
“来,接住!” 他随手拧了一只,抛给我。看来,是个健谈人。
于是,两个老男人,他居高临下,看我突起的喉结和扁平的脸;我仰面朝天,看他夸张写意、修长的两条腿。捧着肥桃,咬得脆啵生响,满嘴香甜,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开展了十几分钟的 “树下对”。
“这升子粗的树,三四十年了吧?那时好像刚大包干,你咋想起来要栽树?”农事上,我也算是半个专家。
“嗨,哥们儿,为这栽树,我十九岁就被我大分了家。我们爷们三人共有四块地,我大坚持要种庄稼,我坚持要栽果木,谈不拢,我大把我分出来,甩给我这块荒坡,叫我想栽啥栽啥。”
我给他递了一颗烟,他长吸一口:“那时候才叫一个难呵!桃树苗子栽进地,三五年挂不了果。颗粒未种,可人是敞口货,不吃肚子饿啊,全靠打工买米买面。”
“我大实在看不忍心,碾了新麦子,装了一蛇皮袋子,叫我弟放在我门口。而我大那把老骨头,大太阳底下光着膀子用镰刀割麦,把我心疼得眼泪水一直掉。我就和媳妇四点多进地,借着月光给他割麦,等到他们进了地,我们已经割了几院坝地了。”
“两个都是怪人。他大进了地,他就把我一拽,丢下镰刀就走。这几年老人种不了地了,他就叫我儿子用卖桃的钱,买了米面油给老人送去。” 插话的应是桃林女主人。
我问他们:“你现在还责怪老人家吗?十九岁就把你分出去。”
“不怪,他还不是想叫我把日子过好。” 女主人说她刚才去给小叔子媳妇提了一笼子鲜桃,“小叔子和妯娌人好呵!我生娃时,小叔子用卖火藤根的钱给我称了一斤红糖;我大叫妯娌炖了一只正下蛋的老母鸡,给我端到产床来。”
树上的人用绳子吊下一筐刚摘下的鲜桃,然后蹦下来,和女主人一起整理桃子。
估计想起了往日的不易及浓浓的亲情,两口子都静了下来,女主人似乎还流了泪。
突然,男人说:“看,那就是我们老二家的地。” 我知道,怕老婆伤心,他故意打岔。顺指望去,对面山上,一面坡的麦田,风吹麦浪,一片丰收的金黄。
男人说:“他们明天开镰,你把娃带去,帮忙割两天。” 边说边从裤兜里掏出两三张红钞,“这是昨天卖桃的钱,给我大买两条烟和酒,给老二家买些蔬菜。”
我又给他点了一颗烟。美美吸一口后,他告诉我,最近政府号召把这茬麦子收割后,要把包谷和黄豆套种。
“有些人不想套种,我就劝老二说,听政府的,不吃亏。” 接着,就给我举例子:前几年缴了养老保险,现在每月领养老金;缴了合作医疗,去年住院花了一万多,自己出得不到两千;今年政府号召套种,每亩还给补贴。他还说:“这共产党多好啊,每季度按时给我们把粮食直补、退耕还林的钱打在一卡通上。”
妻子问他:“你这桃林在景区,就不怕有人偷?”
他扬起手机笑着说:“手机上连得有监控啊,这农村实行的数字经济,发达得很!” 还说他从监控中看到:有一天,一只熟桃子落下,掉在一个游人身旁,那人把桃子捡起来,轻轻放在树枝丫上。
妻子给微信扫了六十元,他却捡了二十只桃子。妻子把多给的两只退回给他,他执意又加上。如此再三,最后妻子干脆又扔了十元钱,提起桃子就走。女主人捡起钱,快步追上。
我突然想起这细节像极了清代作家李汝珍在《镜花缘》里描写的理想国 “君子国”,人们 “惟善为宝”,耕者让畔,行者让路。卖家和买家也是把银子推过来让过去,都怕对方吃了亏。一幅多么理想祥和的和谐社会图景。
正对妻子讲述着李汝珍,那人立马接了话茬:“李时珍我知道,是个大医生,种药的,《本草纲目》纲举目张!我在桃树下就种有柴胡、天麻、火藤根,大力发展林下经济。” 见他还想说在自家后院养鸡喂兔 “大力发展庭院经济”,我忙又给他递了一颗烟。
临走时,仔细看了一眼庄周梦蝶雕塑:庄周右手托腮,左手捻须,敞袍长卧,似在扯着悠扬的鼾声,做着太平大同的美好梦。哦,这守望相助的亲情,这路不拾遗的太平,这甜蜜如桃的日子。
(《安康日报》2023年7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