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放时间: 2025-05-23至2025-05-23
活动地址:陕西省商洛市丹凤县龙驹寨镇商贸街中段
收费信息:免费鸡冠山下——我与鲁奖作家陈仓
远洲
在商洛市丹凤县,距县城城区很近的地方坐落着一座山,人们称其为鸡冠山,有人叫它凤冠山。从丹江南岸远远观望,鸡冠山雾霭氤氲,暮云叆叇,仿佛一面天然屏风,朦朦胧胧地伫立在山城以北。丹江绕城流向东南方向,给这个依山傍水的山城增添了几分秀美,护佑着山下的一方福祉。夏季太阳从山背面升起,霞光铺天,掩映着鸡冠山齿形的轮廓,渐渐地将整座山峦映得通红通红,此刻的鸡冠山就像引颈高歌的雄鸡,煞是形象好看。如若在夜晚,皓月当空,万籁俱寂,月光照着山体,鸡冠山像一面反光的镜子,整座山城显得更加幽静、神秘。
人们都说鸡冠山是一座死火山,我也深信不疑。至于它在何年何月爆发过岩浆喷发过火焰,却无人能够说得清楚,也无史料考证。但它陡峭的形体,似乎还保留着当时岩浆冲天喷发后瞬间冷却、凝固的样子。峰巅自西向东,延绵一千多米,薄薄的山崖上,状若鸡冠的岩石板块错落有致,排列在湛蓝的天幕下,线条鲜明。每到秋季重阳节,或者春节,人们都喜欢登上鸡冠山,在鸡冠顶上走一走,以满足新年登高的心理,博得来年好运。那会你若从县城向山上仰望,黑压压的人群就像一队队黑蚂蚁在山顶蠕动,让人直为山上的人担心,担心薄薄的鸡冠山承载不了那么多的重量,担心他们被山风吹得摇摇欲坠。
印象里的鸡冠山总是光秃秃的,黄褐色、黑褐色的山体上树木生长艰难,山上几乎见不到一棵大树,多是冬青、野枣树和其他藤类植物一丛丛点缀在岩缝里。火山岩不生长树木也许就是死火山的佐证。在我的印象里,鸡冠山似乎是由几块巨大的石头组成的,岩洞石、锅板石、修行石、火焰石,这些石头犬牙交错,暗中结构,形成了一座看似松散实则坚固的石山。相传鸡冠山有一只金鸡,人们挖空心思去寻找,一代人接一代人都没有找到。老年人就说那只是个说辞,意在教导后世要闻鸡起舞,像鸡一样勤奋。鸡冠山百米以上几乎全是清一色裸露的岩石,先人在上面雕凿了12个洞窟,高低错落排布在山峰最陡峭的地方。洞窟穹顶凿有12生肖图,正面雕有道教神像,小的时候,我曾爬到过其中的九个洞窟,以为金鸡就藏在洞窟里。山上虽无金鸡,但三三两两从岩石上飞过的锦鸡却是有的,它们“嘎嘎嘎嘎”地拖着艳丽的长长的尾巴从高处往低处滑翔,就像从山上徐徐飘落的丝绸缎带。
鸡冠山百米以下才渐渐有了砂石台田、土地,45度左右的坡度让人很难站直身子,人们在岩石和砂土接壤的一小块平地上,建有一座石塔,塔基为莲花状,塔为八角形,据说有十几米高,文革时被掀翻了,一块块塔石沿缓坡滚落在下边的台田里。只有塔基太重,无人掀动,半人多高的塔基上,孩子们就盘腿坐在上面玩耍练功。塔基周围生长着野藤杂树,也盛开着叫不出名字的山花,成了守护石塔的永久性生灵。沿缓坡向下几十米,就见了茂盛的草木构树和庄稼,地势不算缓也不算陡地一台一台向城区平缓过渡着。这些过渡着的土地也就是城区农民的主要耕地,也是安埋死者的坟地。所有耕地的边缘,均被人们踏出一条条小路,时而为台阶,时而为沙土,断断续续,蛇一样在草丛里蜿蜒。人们踏着它上山种地或者游玩,山下数万亩高高低低的地块,被踏出的路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四通八达。从城区到鸡冠山下,约有半个小时的行走距离。
冬季的鸡冠山萧飒冷寂,落雪的时候,因为陡峭,山上很少住雪,能藏雪的低洼处和凸出的山石黑白对比分明,鸡冠山就像画家皴染出的一幅写意画。夏天闪电中的鸡冠山很是狰狞可怕,一闪,鸡冠山就要晃动一下,一闪,就感觉鸡冠山山石裂开了一条罅隙,似乎整座山都在摇晃,瞬间炸裂,瞬间破碎,瞬间要重新整合。暴雨如注,沙石俱下,险象环生的鸡冠山在大雨倾盆中孤立无援。
在商洛山,鸡冠山绝对算是一座奇山。州志上称为“鸡冠插汉”,属于商洛八景十观之一。奇山异水的地方,必有其俊其险,奇人奇事。鸡冠山下出生长大的我,所见所闻,总感觉到这一方地域什么都陡峭,人情陡峭,生活陡峭,社会生态亦陡峭,人生之路像攀登鸡冠山的路,也很陡峭!
这是1990年的鸡冠山给我内心留下的深刻印象。那时候,有四个不甘平庸寂寞的年轻人,隔三差五地喜欢一块登鸡冠山,他们不求登顶,只要能常在鸡冠山下转转就好。星期天、夏日雨后、偶然相遇的那一刻,或者心情郁闷之时,他们总是不约而同。去了就坐在草丛里,坐在树荫下,遥望脚下的山城,听鸟叫和蝉鸣,然后吹牛乱侃,谈理想爱情,谈女人说梦靥,妄议北岛舒婷朦胧诗。鸡冠山下的台田就像是一台台高高的讲台,每个人都要站在台上手舞足蹈,发表一番自己的人生观点,然后打开一本随手携带的《诗刊》《星星诗刊》,抑或高声朗诵一首自己新写的诗歌。脸上流露着真诚、幼稚、自信和坚定。这四个年轻人分别是陈仓、王坚波、秦建荣和我。
人常说:“人以群分,物以类聚。”这个“群”,指的就是兴趣爱好。陈仓、王坚波、秦建荣和我,因为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写诗,在丹凤县这个小县城里,我们便迅速地成为了形影不离的朋友。鸡冠山下的每一条小路上,几乎都有我们踏出的脚印和撒落的欢声笑语。
1989年,我写的一首长诗《山里人》参加了《诗刊》举办的“珍酒杯”全国首届新诗大奖赛,在有一万多人参赛的角逐中我意外获奖了,消息不胫而走。在那个人人都喜欢在干部职工履历表上的“有何爱好”一栏签写“热爱文学”的年代里,在整个八十年代朦胧诗的诗歌浪潮里,在中学生都知道诗人汪国真的诗歌现象中,我的诗作获奖,在鸡冠山下的这个小城里的确产生了不小的影响。丹凤作家张笑天先生,我的母校、丹凤中学校长周宇先生等人为我举杯庆贺,丹凤县政协主席、书法家周志斌老先生为我题写书法一幅,以示鼓励。这些长我一代人的老师们无不寄予我厚望。特别是因为获奖,我先后认识了其他三位诗歌爱好者(那时候我们都是爱好者)。这使我们迅速有了一个谈诗写诗的小群体,有了一个生活工作之外的诗意小圈子。
三个人中,我最先认识的是秦建荣。那会儿我在县上搞宣传工作,建荣在基层某中学教书。他周末从学校回到县城,我们就相聚一起到鸡冠山下散步散心,有时候还提一瓶酒坐在柏树林子里划拳喝酒,谈诗,也谈点家庭和工作。他写诗比较早,早年和著名诗人王家新有过信件往来。建荣当时的诗就写得不错,好像在东北某地的诗报发表过诗作。建荣长我两岁,做事稳重,显得比较成熟,看似憨厚的外表下藏着一丝倔傲,就像他写的诗,猜拳行令时,圆嘟嘟的指头蛋还能弹出几分狡黠。
之后不久我又认识了王坚波,他在基层乡镇工作,在我的印象中,坚波身旁总有一辆不旧不新的自行车,阳光薄薄地照在旋转的自行车轮子辐条上,也照在他宽阔的前额上。他不是骑着自行车就是推着自行车,像是一个无家可归者永远奔驰在路上的诗人。我后来猜想可能是在基层乡镇工作的原因吧。他长得高,帅气,见人总是微笑着,即使骑在自行车上也是笑意盈盈的,直至风将他的背影和笑脸一起刮走。长期以来,我一直在琢磨着他的名字:坚波,我联想到了冰,联想到雕塑的一面海洋,联想到诗歌诗句的摩擦力。他的脾气和他的名字名副其实,多少有些古怪异,他不是很健谈,但是很善于思考,象棋下得也不错。
诗歌把建荣、坚波和我聚在一起,我们的星期天就是诗歌的星期天,象棋的星期天了。当年,《诗刊》社为了培养诗歌作者,举办了全国青年诗歌刊授学院,学院办了一本杂志《未名诗人》(后改名《青年诗人》),专门发表学员作品。我们仨不约而同都报名参加了刊授学院学习,这本杂志也成为了我们共同的精神纽带。我们给辅导老师递交作业,然后期待着在杂志上发表诗作,每个月最盼望的就是能按时收到《未名诗人》,拆封后先在上面寻找自己的名字,希望和失望常常挂在脸上,有了兴奋,没有了沮丧。彼此在心里暗暗地和自己较劲,杂志散发出油墨的清香和每一期的好诗歌生成的馨香,滋润着我们的感官,迸发着瞬间的新奇和力量。每个人都倍加喜欢那本由《诗刊》编辑额外劳动结出的成果。庆幸的是我们先后都有作品在上面发表了,我和建荣的诗还得到了辅导老师的点评。刊院一万多学员,是一座没有围墙的大学,学员之间的竞争也是相当激烈的,真有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感觉。作品能够发表,极大地提高了每个人的自信心。诗歌使我们有了许多共同的话题,使我们在闭塞的山区生活有了辽阔的诗歌视野。徜徉在鸡冠山下的龙渠堰上,三个年轻的身影被朝阳拉得长长的,我们时而并肩前行,时而你前我后,胸中充满了朝气。
我庆幸我们是一群有理想追求的人,那个理想是实实在在的,是由一首首诗歌搭建的理想,并不虚幻。回首相望,虽然有点精神乌托邦的味道,但我们都是虔诚的人。诗歌是人生最美好的记忆;是当年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伙子在小县城里藐视路人、腋下夹着几本新潮刊物招摇过市、憧憬着将来了怎么样怎么样的狂想;是后来谁也说不清楚的关键的机遇促成;是地理和天意最后做出的成功与失败。人在年轻的时候,理想是不惧怕任何力量阻挠的,不惧贫穷,不惧被人看不起,不惧别人说不务正业,甚至不惧爱你的女孩因你写诗耽误了爱情弃你而去。诗的魔鬼缠住了身子,灵魂就不由自主地跟着去了。
上世纪90年代初,商洛山区因为交通不便,属于偏远山区,丹凤县也不例外。下班后,大家娱乐的东西也不多,满足精神世界的途径就是去电影院看电影,或者在家听收音机,看书,下棋,与人聊天闲逛。多数人的生活是单调乏味的。
因为我在县机关工作,与大家联系方便,就自然成了一个组织者,四个爱写诗的人,在鸡冠山下就是一个小小的癫狂世界。尤其是后来建荣、陈仓、坚波先后从基层调到县级机关,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就更多了。我们谐谑自己是“四人帮”,也妄称我们是当代的“商山四皓”,各自觉得自己能写诗,想着戴一顶诗人的皇冠,被人称作李白杜甫白居易王维,内心都是面包一般的膨胀,石头一样的强硬。殊不知当年都是幼稚可笑的,在别人眼中是不成熟的一类人。骄傲、翘尾巴、不务正业、狂妄等,这些陈词滥调能抓一大把,在不同的场合随意都可以按在每个人的头上。可我们并不在乎这些,依然我行我素,干好自己的工作,八小时以后,“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
有一次我们带着象棋来到鸡冠山下,在倒塌了的塔基处,我们要在此“华山论剑”。经商定采取积分制,也就是人人见面,看最后谁的积分高。结果陈仓倒数第一,建荣倒数第二,轮到我和坚波决冠亚,连续下了三盘,难分胜负,最后大家提议一盘决胜负。我喜欢进攻型下法,坚波属于防守反击型,无论我用当头炮雷公炮还是沉底炮,都攻不破王坚波的城池。久攻不下,一步棋需要长时间考虑,实在尿憋得不行,又不想中断棋局,拿眼看最后又要和棋了,这时一阵山风猛地刮来,卷起棋盘布,棋子被吹落一地,最后捡起来时,老将、几匹马和士相早被吹落翻滚到山坡下了。几个人望棋兴叹,陈仓、建荣说今天的结果一风吹了,下次重来。待我们下山,早已饥肠辘辘,日暮西山。虽然没有决出冠亚,但却分出了档次,陈仓、建荣旗鼓相当,我和坚波棋逢对手。再后来对弈,就是我对坚波,陈仓对建荣。
说来也怪,陈仓和建荣两个人棋艺一般,却擅长垂钓,而且他们的钓具及其简单,一根杨柳细棍,一条细线上系好大头针弯成的鱼钩,就溜溜达达地坐在丹江边垂钓一江雪了。这在别人看来那是在开钓鱼的玩笑,可他们就是能钓上鱼,有时候还能钓不少鱼。我时常也开他俩的玩笑,“我相信岸上有最笨的钓者,却不曾想还有比钓者更愚蠢的鱼。”我怀疑他俩钓的鱼不是被钓上钩的,而是被用诗句骗上钩的。陈仓说,鱼又不是漂亮女孩子美人鱼,怎么骗?
大约在一个冬天,天气非常暖和,陈仓约我到鸡冠山下晒太阳。我们躺在一片金色的草地上,把身体摆布成一个大字,眯着眼睛看阳光,视膜内一片橘黄。陈仓给我讲他的故事,他说他离娘早,很小时母亲就过世了,是他父亲把他拉扯大的,生活很苦。说他命硬,他和哥哥曾经去秦岭山金矿淘金,结果在回家的时候乘坐的汽车翻了。他哥不幸身亡,而他毫发无损。他说有时候觉得他在替哥哥活在世上,一个人活两个人的命。说他小时候放羊,羊不想上山了,他就往山上撒点盐,羊就上去了。羊不怕坡陡,可他怕,有几次他差点就从悬崖上跌落下来,有一次好像是羊为他挡住了身子。陈仓讲得激动,我一直端奓着耳朵听他讲,他说他将来一定要混出个人样子,不仅要写诗,还要写小说、散文。我说你是在白天说梦话吧,他不吭声。那时候说真的,我们仅仅还是个文学爱好者,谁也没有把握说定他将来就是个作家。也许陈仓早就暗暗下定了决心。那天的天空是那么蓝,蓝得纯粹,蓝得清澈,我们返回时,看见有一只鹰在高空盘旋着,它停留在一个地方一动不动地在飞,鸡冠山做了它的映衬。
在我们的郊游中,最让人惊心的一幕是那年夏天在丹江河滩上摔跤。那天除过我们四个,还有刘丹影、冯元喜两个文友。因为在一起刚刚喝了酒,趁着酒劲,陈仓要与我摔跤,其他人就起哄拱火看热闹,我瘦但我个头比他高,有从不服输的心劲。我说算了吧,把谁摔疼了都不好。陈仓说不行,他坚持要摔,可能是仗着他年轻,身上肉多,初生牛犊不怕虎。我只好无奈应战了。几个回合下来谁也没把谁绊倒,气喘吁吁的陈仓又扑上来要摔。这一回合我动作敏捷,抓住时机借势抱住了陈仓的一条腿,一使劲,陈仓腾空落地,因为他紧紧拽着我的衣服,我也随他倒了,砸在他身上。刹那间,只听陈仓一声闷叫,面色煞黄,瘫软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足足有好几分钟,一群人都被吓蒙了。原来陈仓落地时,恰好后脑勺落在沙土硬楞上。幸亏没有酿成悲剧。真是俗话说的“人狂没好事”。陈仓多年后给我来信说,那次摔跤,他头真的疼了很久。我后来也跟坚波建荣丹影逗乐子,也许是那次摔跤把陈仓摔灵醒了,一下子开通了通往作家的路,想象力、叙述力、描写力全都开窍了,头脑里的智慧全被激活了。就像如今孩子们玩的变形金刚玩具,不受挫就爆发不出自身强大的能量。也给中国文坛贡献了一位鲁奖作家。
如今回想当年的故事,仿佛昨天刚刚发生过的一样。从隔着三十多年的时间隧道望过去,依旧看得清清楚楚。年轻好处太多了,但也的确太鲁莽,干什么毫无节制,说到做到,说去哪里就去哪里。有一次我们下完棋,天已经擦黑了。我对陈仓、坚波说,我刚刚认识了一位距离我们丹凤县城只有三十多里地的商州刘二村的中学语文老师刘知文,诗也写得相当好,咱们有机会去拜访一下。陈仓当即就说,机会现在就有,咱们现在就去。好,现在就去。每人骑了一辆自行车,沿着312国道向西骑行了将近一个小时到了刘知文家。诗歌是友谊的通行证,用不着介绍,诗友们一见如故,毫不陌生,谈诗论道,喝酒聊天,是那么放浪形骸,一个个喝得面红耳赤,话语滔滔。返回时已是夜深人静的后半夜了,一轮圆月高挂空中,丹江河的流水声清晰可闻,稻田里的青蛙呱呱呱在叫,山川寂静,路无行人。刘知文将我们送到村边,看我们仨推着自行车在钢丝吊桥上摇摇晃晃地前行,也不知钢丝桥在摇,还是我们醉酒了的身子在晃,他在身后一直高声叮咛着我们小心点小心点。下了吊桥,跨上自行车,月光下,三个人各自带着各自的影子,像三只夜鸟一样飞回了各自的巢中。
活了六十多年,我有个小小的体会:无论世界舞台有多大,你认识的人就是你的世界。因为除过自然山水的影响之外,他们才是对你的生活、精神产生最直接最深远的影响者,其他的客观存在与你的关系不大。比如你知道世界上有千千万万的人,他们与你没有关系;天空上有着数也数不清的星星,你只是知道它们是遥远得不着边际的星体。只有与你朝夕相处的人,他们才会为你产生作用,他们影响你的喜怒哀乐,他们左右着你的情绪,他们才是你的深刻记忆。人的一生就是在不同的生活阶段与身边不断变化的、和你相识相交相知的一群人产生关系的一生,从童年到青年,从壮年到老年。
任何形式上的热闹都是精神深处的外化表现,我们结伴娱乐其实就是满足或者是丰富诗意的诉求。那时候我们四人几乎是隔三差五就聚在一起,手上拿着诗歌刊物,衣兜装着新写的诗,嘻嘻哈哈打打闹闹是为了搞笑,交流诗作才是各自的目的。说来也怪,四个人的性格迥异,写的诗也互不相同。陈仓灵动诡异,诗思充满想象力,飘逸旷达;坚波古怪,追求奇异,诗句有落崖惊风之险;建荣沉稳内敛,注重诗的结构,语言冷峻;而我追求诗的抒情性、注重意象意境。
鸡冠山下,我们因诗而狂欢,偶尔因诗而争吵,各自认为自己的诗才是好诗。即使像建荣那样嘴上不说,心里却是感觉良好的,过后还是各持己见各自写各自的诗。
我一直认为,搞创作是由三个方面构成的,一个是要深入生活,一个是要有思想性,一个是要有技巧。生活是诗歌灵感的源泉,做一个有心人,就能捕捉到灵感。思想就是思考问题,包括思想境界高不高,作品能不能给人以启示收获,思想不高,认识不到,就只能取中得下了。若二者都有,如何很好地表现出来,就必须要有技巧。技巧就是艺术性,就是审美。就诗而言,无非就是象征、暗喻、意象、通感、幻觉、联想等等。这是我多年写作后的体会。我们当年写诗,很多时候是凭一股狂热的劲头写作的,是靠所谓的灵感写的。年轻,读书不够,没有丰富的阅历,尤其对诗歌理论知之甚少。即使有点技巧,多数都是从刊物发表的别人的作品中暗中模仿的。所以那会写的诗多数不成熟,或者说只是半成品。唯一可贵之处就是鲜活。记得著名诗人邹静之在谈他写诗的体验时说过:“我们创作,往往从不自觉到自觉。我认为不自觉时更为可贵,它们突然而止,没有刻意追求的痕迹,可遇而不可求。”从这个体验上讲,那时我们还都写出过一些稚嫩的好诗。
深秋的鸡冠山风景如画,裸露的岩石披着阳光的外衣,似乎也能发光,树叶尚未落尽,山脚下还有一簇簇霜染的红叶,庄稼已经收割,层层农田的曲线延展在视野里,野草镶嵌的地边,有的呈黄色,有的为绿色,地坎上生长的野酸枣树挂满了果子。枣树落了叶子,带刺的枝头上饱满的酸枣白里透红在风中摇曳,小小的飞鸟不停地从一棵野枣枝头跳到另一根枝头啄食。我们散布在地坎上也在采摘酸枣,待每人都摘了满满两个衣兜,然后就呼唤着找一个地方坐下来歇息,一边闲聊一边享用着摘来的野味。其实酸枣不酸,熟透了的果实咀嚼起来很甜蜜。我说鸡冠山馈赠给了大家一兜兜酸枣,我们拿什么回馈鸡冠山,陈仓说朗诵诗,每个人朗诵一首新写的诗,这不是最浪漫的回馈吗。四个人一致说好!建荣那天好像是有备而来,抢先朗诵,于是就给大家朗诵了一首《鹿》:
这是三月 在坡上
一只梅花鹿悄然来临
在我的背上嗅着
新鲜得像是
天外来的客人
肥嘟嘟的胆怯的小鹿
稍一动它就跳开
坐定后又到身边
我听见它的呼吸
那爱情一样温馨的呼吸
我真想抱住它的脖子
在草地上打滚
而此刻只能屏息静气
我害怕惊走这位客人
它久久地在我身边
嗅着打量着
小鹿啊撞我一下吧
你可知道越是一动不动
我的心啊就越是跳的厉害
(原载《诗神》1993年7——8期合刊号)
这是一场假设的遇见,显然是作者想象出来的场景,像一个美梦。现实中的梅花小鹿是胆怯的,是不可能接近人的,可能是作者心里藏着另一头小鹿,将它领到山坡上,并期待着小鹿“撞我一下吧/你可知道 越是一动不动/我的心啊 就越是跳的厉害”,这头小鹿也许叫爱情。
读完,大家一致叫好,表示我们为什么没有遇见这匹小鹿,请建荣今后领大家见见这匹小鹿。
说起爱情,陈仓直接朗诵了一首爱情诗《织毛衣》,很短但很巧妙,构思新颖。
是我给了爱人
一匹匹凌乱的思绪
让她无眠
让她匆匆舞动一枚金针
设计温暖的圈套
我钻进去拒绝冬天的风
她却走出来
冻成一枚飘雪的雪花
融化在我温暖的怀中
(原载《诗神》1993年6期)
这是一首精短的爱情诗,他用转换联想反差的想象力来营造爱人专心致志织毛衣的情景,感受心头暖暖的爱意,语言简洁却不失张力,抒情节制却耐人咀嚼。
王坚波虽然身材魁梧,但他内秀,童心未泯,他朗诵了一首《玩雪的孩子》:
玩雪的孩子
穿着烈火的衣裳
被阳光看着
玩雪的孩子
仔细拣去雪中的杂质
全神贯注
用湛蓝的幻想和天真
雕晶莹的瞳孔晶莹的心
饥了吃雪
渴了也吃雪
不理会炉灶上
喊他的牛奶和面包
玩雪的孩子
把通红的双手举向空中
说:真暖和,真暖和
(原载《星期天》报1994年12月某日)
雪,纯洁的象征,玩雪的孩子如雪一样,他要捡去雪中的杂质,雕塑一颗晶莹的心。写诗的人大多都有孩子的天性,这样描写玩雪的孩子,谁能说这不是作者曾经的生活写照?谁能说这不是作者内心追求的纯洁和天真。
大家读玩了诗,我起身说走吧。陈仓把我摁住,说好的每人一首,你不能走。我说我最近没写诗,他摇头不信,就从我兜兜里掏,衣兜的酸枣洒落一地,掏出了一首诗《写在三月》:
三月万物复苏的季节
生命在一瞬间
抖落岁月的积尘
像一树白玉兰
此刻我正饱蘸激情
擦拭玻璃门窗
在擦去那层薄尘的同时
也擦出了一个透明的世界
假如日子能够坚持天天擦洗
那么我们的目光
就不至于看到某些暗淡
以及愈积愈厚的污渍和惰性
就像三月
为怀念一位普通的战士
举国掏出同一块毛巾
把我们头顶上的天色
擦得海蓝
那样阳光就会掀动每一扇窗户
在春天在一年四季
绽放出鲜花一样的美好
(原载《陕西日报》1993年3月8日)
片刻的安静之后,大家齐声说好,难怪是搞宣传工作的,这是号召大家学雷锋做好事。陈仓说还有人和人之间的美好渴望,追求真善美的意思。他们说这首诗是属于主旋律的诗。
下山的时候,陈仓提议,今后每年秋天,我们都来鸡冠山下举行一次朗诵会,就叫冠山诗会,把自己最得意的诗拿来朗读。
光阴如流,耳边依然萦绕着诗意的跫音。从1990年到1993年,陈仓、王坚波、秦建荣和我,四年左右的时间,我们在一起抱团取暖,用诗意的方式驱赶寂寞,丰富人生。虽说那时的诗作意象单薄,思维单向,学习借鉴外来诗歌严重不足,唯一可贵的是大家都很勤奋,互相激励,笔耕不辍。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不知不觉,后来的生活发生了巨大变化。1992年10月,我走出了丹凤,应聘到西安《劳动周报》做了编辑,秦岭隔开了我与大家见面的机会,偶尔回一次家乡,也很难全部聚在一起。又过了几年,陈仓怀揣文学的梦想也离开了丹凤,北上南下,寻找属于他的人生大道。鸡冠山下不见了大家昔日的身影,那些熟稔的小路永远成为了弯弯曲曲的记忆。但无论在天涯海角,大家仍然在坚持写诗,各自都在收获着各自的快乐。
1994年,陈仓在《星星》诗刊第10期栏目头条发表了组诗《人物素描》,又在第三届“中国星星诗歌大赛”中获得了优胜大奖,在第11期刊发了参赛的组诗《静物写意》。《人物素描》被评为“每期一星”,彩色照片、简历和诗观发在第12期的封三上。2008年参加了《诗刊》第28届青春诗会。2022年,陈仓的散文《月光不是光》荣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
1995年5月,王坚波的诗《玉米地里长着一棵梨树》,荣获《诗刊》“金鹰杯”全国朗诵诗大赛佳作奖。并在《诗刊》《星星诗刊》等发表了诗作。2011年2月,出版诗集《王坚波短诗选》。
1993年8月,秦建荣的诗作《山里人家》(外一首),荣获“1993诗神杯”优秀作品奖,并在《星星诗刊》《诗神》等刊物发表诗作。2012年出版诗集《清风鸟韵》。
1994年,我的诗作《盲人的路》获第三届“中国星星诗歌大赛”“星星诗苑”奖;1997年5月,组诗《丰收大地》获得《萌芽》文学诗歌奖;1997年,《诗三首》获“诗神杯”全国新诗大赛优秀作品奖。1995年迄今,相继出版诗集《城市泥土》《远洲朗诵诗选》,散文集《在低处》《人生四记》等。
我们的岁月并不蹉跎,鸡冠山依然高高耸立。当初在山下徘徊追梦的人,也都收获了各自人生的秋天,如今虽然都已两鬓斑白,但我们都用诗留下了青春记忆。只是感慨时间太快,一晃三十多年,树木都换了几茬新颜,可当年的狗尾巴草还真切地恍若眼前。感慨那时我们做梦也没有想到其中有一个人会拿国家级的“鲁迅文学奖”。感慨小小的山城里,居然成长了一窝子诗人,这在全省乃至全国也是不多见的现象。
人生取得的任何成功,一不是偶然的,二是由诸多因素决定的。如果陈仓当初没有认识我们,如果当年他没有走出丹凤,如果当初大家都走出了丹凤,或者都没有走出丹凤,结果会是什么样呢?很难说。但结果肯定都是有定数的,大多数人只是享受一个过程。一如藏族同胞的虔诚,众人都匍匐前行在路上,最终能有几个人成佛。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们为陈仓获得鲁奖深感自豪,毕竟他文学梦想的第一步,是从鸡冠山下迈开的,是从认识我们开始的。去年底陈仓在接受《齐鲁晚报》时这样说:
“对我影响最大的,绝对具有启蒙意义的,是我刚刚参加工作的那几年。我陆续认识了丹凤县城的三大诗人,远洲(张建民),秦建荣,王坚波,他们当时经常在中国权威诗歌刊物上亮相,是他们,把《诗刊》《星星》《诗神》这些专业的诗歌刊物,带入了我的文学视野,这迅速扩大了我的眼界和审美。尤其是每逢周末,我们小城的“四大才子”,整天带着自己的诗作,坐在丹江河边,爬上凤冠山顶,谈诗论诗,有时争得面红耳赤。”这是他对成长足迹的回忆,也是对我们给予他影响的客观评价。无论怎么说,那真的是一段诗意的佳话。到此,突然想哼唱一部老电视剧《渴望》中的主题曲:
“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
亦真亦幻难取舍
悲欢离合都曾经有过
这样执着究竟为什么?
漫漫人生路,上下求索
心中渴望真诚的生活
谁能告诉我是对还是错
问询南来北往的客”
远洲:原名张建民,1958年生,陕西省丹凤县人。1994年加入陕西省作家协会。1988年发表诗作,在《诗刊》《星星》《十月》《萌芽》《延河》《文艺报》《人物》等报刊发表诗作、散文、作品150余万字。“商洛诗八家”之一。出版有诗集《城市泥土》《远洲朗诵诗选》,散文集《在低处》《人生四记》等多部作品。诗作曾入选《陕西诗选》、《陕西文学六十年(诗歌卷)》、全国高考艺术类教材《表演应试手册》等。散文入选《2013年陕西优秀散文选》。作品曾获“萌芽文学奖”及各类诗歌大赛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