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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旅资讯】葡萄架下话七夕

2025-11-11 07:07:06 70

葡萄架下话七夕

我童年记忆里的七夕,是从葡萄架下开始的。

那架葡萄是母亲移植的,栽种在老屋道场边的核桃树下。说是葡萄,实则并非真葡萄,乃是老家山上常见的五味子树。乡亲们固执地称之为“葡萄树”,大约因它能攀援,结串果,亦在初秋成熟,在月光下望去,颇有几分葡萄的神气罢。这树在母亲的精心养护下生得极茂盛,枝枝叶叶地爬满了竹架,夏日里绿荫匝地,自成一方清凉世界;初秋时红彤彤的果子缀满枝叶间,别是一番诱人盛景。

母亲是极忙的。白日里下地劳作,回家又要饲鸡喂猪,烧火做饭,伺候一家老小的吃喝拉撒。常年的超负荷劳作使她的脊背总是微微佝偻着,走起路来身体总呈前倾状,仿佛时刻担着什么看不见的重物。唯独到了农历七月初七这一晚,母亲才会卸下担子,带着我和姐姐在葡萄架下度过一段难得的轻松时光。

天尚未黑透,西天还残留着一抹蟹壳青,母亲便起灶生火,开始炸“巧果”。那是一种把面粉烫熟后加入荏子白糖馅捏成的点心,有喜鹊、织布梭、牛角等各种花样,入油一炸,金黄酥脆,咬开来满口甜香。那个傍晚,油锅滋滋作响,炊烟袅袅升起,巧果的香甜混着秋日特有的丰收气息,在暮色中缠绕,久久不散。

待巧果炸完,月亮也上来了,纤细的一钩,清泠泠地挂在东天,四周星子密布。母亲搬来桌凳放在葡萄架下,让我们摘了“葡萄”、新鲜的黄瓜和西红柿,同巧果一起摆上桌,先对着月亮跪拜织女,再用去年采的野菊花泡一大壶茶,然后我们围坐桌前,听母亲讲那不知讲了多少遍的牛郎织女故事。

“从前呵,有个放牛娃……”母亲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混着夜虫的唧鸣和风吹葡萄叶的沙沙声,别有一种温润的韵味。她讲牛郎的贫苦善良,老牛的通灵指点,织女的下凡相恋,还有王母娘娘拆散他们的决绝——末了总说,是两人的痴心感动了天地,才有了七夕鹊桥相会。在她口中,织女非只耽于情爱的仙子,而是“极巧慧的,云霞锦缎皆出手底,且不肯闲散度日”的勤劳女子;牛郎亦非仅痴情的凡夫,而是“踏实肯干,披星戴月养牛耕田”的担当汉子。母亲最会讲故事,再平淡无奇的故事经她讲来,也总有别样的吸引力,所以即便同一个故事年年讲,我们也都听得津津有味。

“看,那就是天河。”母亲指着天上那条朦胧的光带,“河东最亮的那颗是织女星,河西三颗排作一排的,中间最亮的就是牛郎星,两边是他们的儿女变的星星。”姐姐仰头拼命地找,找到了便欢呼起来,仿佛完成了一桩极大的事业。我却从不敢抬头看,而是紧紧地依偎在母亲怀里,好像一抬头自己也会变成天河里的星星,再也找不到妈妈了。

母亲轻轻摸着我的头,接着说:“听你们家婆(外婆)说,我们这里也有天河哩,就在鹊桥坪,就是离我们这儿十多里的天桥乡政府那里。每到七月初七,喜鹊就会成群结队地赶到天桥河去搭桥,让牛郎织女相会呢。”我一听立马来了精神,伸长脑袋张望:“那今天晚上,织女的娃娃们是不是已经见到妈妈了?”“是啊,”母亲含笑道,“今儿晚上,要是有缘人躲在葡萄架下,还能听见牛郎织女说悄悄话哩。”

我们信以为真,便屏息静气地侧耳倾听,然而除了风声虫声,又何曾听得什么情话?但那种神秘的期待,至今犹在心头。

母亲每讲完故事,总要添几句自己的见解。她说:“牛郎啊,就是个放牛的苦娃子,可是善良诚实,能吃苦肯干活,不然仙女怎么会看上他呢!所以说人啊,不怕爹不疼娘不爱,就怕好吃懒做不勤快。”

月光透过葡萄叶的缝隙,筛下碎银似的光点,洒在母亲脸上。她的眼睛与天上的星星交相辉映,在暗夜里闪烁着我那时看不懂的坚毅的光。

及至我入学读了书,才知道农历七月初七是为七夕节,又叫乞巧节——母亲让我们拜织女,是想求一双巧手。母亲虽识字不多,却深谙此道,她自己便是心灵手巧的典范——凡是所见之手艺,一学便会:针线茶饭,无一不精,她做的小孩儿肚兜上绣的花喜鹊栩栩如生,她会在家自己做月饼;口算极快,全村少有人及;但凡是粮食,都能酿出酒来,尤其是自酿包谷酒在整个王阎镇都很有名;唱歌极动听,能唱孝歌、会打花鼓……即便是男人们的活计,编笼打席、烧炭犁地之类,她也毫不逊色。

我读初中时,姐姐决定辍学,母亲苦劝无果只好放弃。那年七夕葡萄架下,母亲从怀中掏出两只小布囊,递与我和姐姐。打开来看,给姐姐的是各色丝线缠成的“巧线”,还有一枚小巧的绣花针,给我的则是巧线和钢笔。

“你不想念书,那就学点针线。”母亲对姐姐说,“有门手艺傍身,将来就算不能大富大贵,也能自食其力。”“至于你,”母亲温柔地看着我,“你是早产儿,体质生来就弱,做不了体力活,就好好念书吧,将来尽量吃一碗轻巧饭。”

那晚故事讲完,母亲总结说:“织女虽说是仙女,却一点不娇气,纺纱织布,勤劳得很,不然哪能有一双巧手织出美丽的云锦呢。人啊,不管身份高低,总要自己能立得住才行!”

低下头,那支钢笔在月光下闪着微光,13岁的我,握在手中,仿佛握住了某种传承。

我上大学那年,姐姐已出嫁,她苦学服装裁剪五六年,已小有所成,在西安一家服装厂上班,小日子过得平淡而富足。那个七夕我与母亲共同和面炸巧果,夜里在葡萄架下相对而坐。家里出了村里第一个大学生,母亲自然是喜悦的。但那晚母亲讲完故事后忽然沉默许久,而后轻声道:“牛郎织女一年只能见一面,却是真心相待,忠贞不渝。世间夫妻如果都能这样,就算贫苦,日子也是好的。”她慈祥地注视着我,“你将来要嫁人,别看重贫富,一定要找人品好、肯上进、对你好的。”

清风拂过葡萄树,将母亲鬓间的白发也吹乱了。我伸过手去将母亲的头发理顺,在如银的月光下,端详她姣好但苍老憔悴的面容,恍然间记起母亲当年是因家里生计艰难才被外婆嫁给了大她十二岁的父亲,说是嫁,实则是为了换取一家老小的温饱罢了。其时父亲家里,奶奶早逝,爷爷长年身体有恙,还有一个聋哑姑姑需要看护,家境贫寒自不必说,偏父亲生性倔强不善言辞还不会疼人,婚后与母亲频生龃龌,甚至有时急了还动起手来。但母亲伺候爷爷细致入微、照顾姑姑无微不至,对父亲更是敬爱有加、关怀备至,还操心着家里的人情往来、家务农事,既主内又主外,却从无怨言。她以柔弱肩膀助父亲撑起家门,将日子过得有声有色,并尽全力供养我们读书识字,其中的艰辛,从不对外人言说。如今想来,母亲在七夕夜所讲的,岂只是一个神话故事?分明是她自己的人生信条:勤劳、聪慧、独立、忠贞。

在外求学期间我一直勤工俭学,暑假回不了家。每到七夕,我都会给母亲写信,而母亲每次在回信中总会特别告诉我那棵葡萄树的近况。2007年4月,村里通电话了,母亲在电话那端高兴地对我说:“今年葡萄花开得最繁盛,肯定是个丰收年!”届时我已毕业在西安打工,我笑着跟母亲说七夕一定回家看她,并约定到时由我和姐姐负责炸巧果,她只负责讲故事就好。但一生重诺的母亲却失约了。她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那年5月——她的55岁。那年七夕夜,葡萄架上硕果累累,葡萄架下桌凳依旧,却再没有母亲给我们讲牛郎织女的故事了!

三年后,我通过“振兴计划”考试,成为了一名机关干部。去单位报到前夕,我回老家祭拜母亲。是夜,独自在葡萄树下枯坐良久,想起母亲勤苦而短暂的一生,想起十三岁那年那个七夕的晚上、那支闪光的钢笔,想到我现在真的像母亲希望的那样吃上了“轻巧饭”,而母亲却看不到了,禁不住泪流满面。

如今母亲已走了十八年,我和姐姐也都步入中年,各自经历了人生的跌宕起伏,也曾为了生活颠沛流离,但即使在最艰难的岁月里,我们也从未放弃过逆光而行的步伐和向阳而生的信念,因为我们记得与母亲在葡萄架下度过的每一个七夕——记得那“葡萄架”实际是五味子树,人生亦如其实,甘苦涩辛酸皆备;记得母亲于忙碌中特意抽出的夜晚,教我知道勤劳之余,亦需有心灵的栖息;更记得她借古老传说传递的箴言:人生在世,当以双手谋自立,以忠贞守所爱,以勤勉度岁月。

这些年的七夕,只要有机会,我和姐姐都会相约回到老屋,坐在葡萄架下,吃着巧果分享牛郎织女的传说,一如当年母亲在世时那样——唯一不同的是,讲故事的人变成了我和姐姐,而听故事的人,则是我和她的孩子。“从前呵,有个放牛娃……”我们讲得认真,孩子们听得入神。

月光照在葡萄架上,照在我们身上,澄明如水。天河清浅,繁星璀璨,恍惚间,我仿佛看见母亲坐在那里,微微笑着,眼中闪着星子般的光。(文/徐芹)


来源:山阳县文化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