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馆文学创作优秀作品展
(三)
河滩古会大戏台
(散 文)
作者:张树岗
【本文获“我与武功河滩古会”全国散文征文大赛三等奖】
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而秦腔,即是秦人之韶乐,亦为父亲的至爱。
誉为“中华第一乐章”,以“德为先,重教化”为要旨,闻名于“箫韶九成,凤凰来仪”之韶乐,创自华夏文明奠基者、中华传统道德始祖之一的有虞氏帝舜。而作为最古老剧种之一,滥觞于西周凤鸣岐山,成熟于秦汉,号称梆子戏始祖的秦腔,莫非即湮没已久的韶乐融合借鉴之集大成者?
有炎黄龙脉之称的巍巍秦岭,有千载呼吼声若惊雷的壶口飞瀑,有沉埋千载的秦始皇兵马俑铁甲军团,有教稼台前腾天而起的华夏农耕文明火种,有“谁曰无衣与子同袍”号为绝响的军旅壮歌,有从长安到罗马黄沙万里的凿空之旅,有幽囚北海持节牧羊啮毡吞雪的惨烈境遇,也就有了这方土地上雄豪霸气而又悲苦苍凉的秦人。有了这样的秦人,自必也就有了与秦人同气相求、同声相应的秦腔。秦腔属关西大汉执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而非执红牙拍板之十七八女孩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
秦腔,是华夏民族基因图谱中一颗闪亮因子。她针对性集中选择了陕西关中生民,以至融入了他们的血脉,嵌入了他们的骨骼。这本属秦人秉性使然,亦有赖于“制礼作乐,化民成俗”,独具穿越时空感召力的秦声秦韵,给人以心灵的感化与精神慰藉。缘于此,这就有了八百里秦川尘土飞扬,三千万秦人齐吼秦腔。
父亲,即是这些普普通通秦人中的一员。
往昔岁月中,父亲和他的仁义自乐班,曾雄霸武功县河滩古会大戏台十多年之久。爱之忱则责之切,有人打趣说,“昨日晚上,有个老太婆为看你们仁义班的戏,听说拿鞭子都撵不走。”“那当然!仁义班的戏,关中道上谁不爱看!”“你以为她赖着不走,真的为了看戏?”“不为看戏为啥?”“我咋听说,是为了借光纳鞋底子。”或曰:“听说昨日晌午,你们仁义班戏台前好热闹。”“可不!人多得没边没沿。大幕还没拉开,就把台子挤得哗啦哗啦直晃悠!”“我咋听说,台子底下一个人都没有。”“瞎说!没有人,是谁把台子挤得直晃悠?”“是涝池里拱出个泥母猪,在台柱子上蹭痒痒哩。”
笑闹之间,却也更激发了父亲精研戏曲艺术的雄心。凭借一腔响遏行云的磁性嗓门,一身硬扎扎唱念做打的梨园功底,辅之以高挑身段与英气勃勃的神采,父亲抱朴守拙,移樽就教于大方之家,经年磨砺,相互切磋,终归功德圆满,带领他的仁义班弟兄,在关中腹地武功县方圆数十里地面扬名立万,声誉鹊起。
曾听二娘眉飞色舞地说,打父亲成为一方名人,便成了妇人堆里扯闲的热门人选。除了啧啧赞赏,亦不乏艳羡倾慕之色。甚至有个热屁股贴不得冷板凳的风流情种,还冷不防抛个媚眼过去。为此,先母除了为拥有本领高强、豪爽帅气的丈夫沾沾自喜,同时也多了一缕扯不断、理还乱的戒心。二娘却说,其实是先母多虑了,并说出据此推断的理由。她说,无论当官的,唱戏的。有些人台上台下,戏里戏外是一个人;有些人台上台下,戏里戏外是两个人。孩子,无论台上台下,戏里戏外,你爸从来都是一个人。当年赤子般懵懂的我不明就里,直到十五六岁时,再看台子上扮演关云长,唱护送二皇嫂的《千里走单骑》,以及扮演赵匡胤,唱护送落难女子的《千里送京娘》,这才体味到,当年二娘所言话中有话,别具深意。
然好景不长,先母遭逢疾患,撇下时当盛年的父亲,还有大大小小五个孩子撒手人寰。而我那最小的哥哥还未断奶,尚在襁褓之中。我父遍体衰絰,扶棺送葬,自始至终,未抛一滴眼泪,人却傻了一样,直了双眼,僵了腿脚。出身于大户人家的祖母通达事理,拐棍点地,硬是把我父逼上戏台。她说,娃啊,别憋着!有泪,就在台子上流;想哭,就在台子上哭。你婆娘人走了,魂还没走!她还恋着你呢!是个汉子,就把汉子的架势扎起来。去!送她一程!大声大气送她一程!
悲情父亲,当晚唱的是一出《哭墓》。
秦人之哭,亦如唱一般豪壮。台上台下,声泪滚滚。苍黄昊天,雾惨云愁。那是父亲集半生悲苦、抒人生感怀的一曲绝唱。
秦人字典里鲜有屈从二字。父亲在《强项令》一剧中,曾扮演过硬折不弯的董宣。与凶残邪恶死扛,与熏天权势死扛,亦与不测命运死扛。这本是秦人禀赋,父亲即是一位脚踏实地的践行者。
父亲续弦之后,便有了我。在那物资供应短缺的年代,我这个备受娇宠的小儿子,却从来不乏口腹之享。但凡婚丧嫁娶,父亲的仁义班捧场应景,大抵是不怎么收人钱财的。这伙人希求的,就是在杂糅着锣鼓家什的哭哭笑笑中,活出个精神头来。可诸般吃货是必不可免的。有西省(西安)的德懋恭水晶饼、黄桂柿子饼,乾县油糕,礼泉甑糕,三原蓼花糖,富平琼锅糖,武功本地的北韩麻花等等。可谓名目繁多,不一而足。但凡父亲出门唱戏,这日夜晚,我是不肯轻易入睡的。炕头上摇着纺车的娘,便冲着我诡谲地笑。她说,这娃今晚咋这么精神!鸡都快叫明了,还没瞌睡。我歪着身子,坐在一旁,只是扭捏地笑。
父亲曾多番鼓励我唱戏。因嫩脸儿害羞,横遭多番抗拒,然却经当不起魔法般的诱惑。一旦拒绝,父亲那只掏取吃货的手,便僵在那只妙不可言的粗布口袋里,摆出一副跟我僵持到底的架势。父亲的情面莫要说起,总须对得起吃货。溃不成军的我,有时也在人前吼上几嗓子,算是对父亲这门艺业的传承吧。
二娘还绘声绘色,跟我讲到一件发生在久远年代的事,一件作为弟媳妇的她与做大哥的父亲之间的一件蹊跷事。
那年月国难当头,中条山战事吃紧。与二娘成亲不满三月的二爸,被武功县国民自卫军拉了壮丁。二娘却不答应了。但见她披头散发,寻死觅活,见祖灭祖,见佛杀佛,一头将拐棍点地的老祖母撞了个沟子蹲,把一个四世同堂、人多口稠的家门闹了个鸡飞狗跳。
正当她挥动棒槌,将厨房里盘盘盏盏、碟碟碗碗砸了个飞星火溅的当儿,猛乍听得院子里一声咆哮,如雷贯耳。二娘当即身子一抖,打了个冷战。但闻咣当一声,棒槌落地。
那气壮山河的咆哮,原是父亲唱响了一曲秦人战歌。
被誉为华夏一族最古老的战歌,出自“王于兴师,修我戈矛”的《秦风·无衣》。而那时父亲所呼所号,所吼所啸,乃戏曲《金沙滩》中血溅李陵碑的杨继业一段唱。
“两狼山战胡儿山摇地动,好男儿为国家何惧死生……”
出自我父之口的那段唱,震撼了张氏一门男女老幼,惊呆了大闹家门的苏氏二娘。那声浪,那气势,那阵仗,真个是铁骑突出,刀枪轰鸣,风号雨泣,鸟悲兽骇。凛凛然檀板之声无色,直叫人亡国之恨顿生!
二娘说,刹那之间,她眼前的景况发生了奇妙的变化。往日手执长鞭驱赶牛车的二爸,或摇耧播种蹒跚地垄的二爸,变成了穿铠甲,提银枪,跨战马,面如冠玉,血染征袍的薛仁贵、杨六郎。
每逢台下看戏,二娘心软,总须揣个帕儿,以备不时之需。二娘爱戏,更入戏。偶尔兴之所至,还吟吟哦哦哼上两句。而身为秦人的二娘,既非不知亡国之恨的商女;所吟所唱,亦非隔江吟唱的后庭花。她之所吟所唱,乃《杨门女将》,乃《穆桂英挂帅》,乃《十二寡妇征西》。
二娘跟一些脖颈犟得牛板筋般的关西大汉一个样,一旦认了死理,跟谁较了真,自是九牛二虎拖之不回。一旦配对锁钥,开了心窍,那可真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剧情出现奇妙转换。二娘红袄绿裤,英姿飒爽,牵马坠蹬,把披红挂彩的二爸送上战场。以至关中道上,传为佳话。
不曾想父亲当年戏文中的一声吼,在现实世界得以重演。“但闻黄河水长啸,不求马革裹尸还”。赫赫然秦地三万龙盘貔貅,虎踞狻猊,在被日军视为“盲肠”的中条山,硬是把牛岛、川岸师团阻于滔滔黄河以东。“6·6会战”期间,800多名衣衫褴褛、遍体伤痕的娃娃兵弹尽粮绝,被日军逼上悬崖。在一位剽悍的旗手“两狼山战胡儿山摇地动”的喝吼声中,八百壮士纷纷跳崖,尽数投河,集体上演了一场黄河大飘尸。这其间自不乏我武功儿郎,家乡子弟。
父亲最拿手的一出戏叫《打柴劝弟》。登台亮相的他宽阔的肩头上,跷跷板一样晃动着一担柴火,健步如飞,绕行着“8”字步,高唱 “每日里在深山去把柴砍,陈老大我不怕腰疼腿酸,都只为小兄弟他爱把书念,虽受苦只觉得心中喜欢。”那圆润的旋律、醉人的腔调,高亢的音域,令观众们一根爽爽的筋儿,从头发稍儿一直抽到脚趾头尖儿。每当他就这么干练洒脱地出得场子,莫不赢得观众海啸般的叫绝,雷鸣般的掌声。
其实,父亲本人所为,即是《打柴劝弟》这出戏曲的翻版。
坐落于周文王、周武王陵寝就近、创办于解放前的周陵中学,距我的家乡途程窎远。那年月,在该校就读的四爸日常饮食用度,全然依赖于父亲那辆独轮板车。我的眼前,于今仍不时浮现出父亲肩头勒着的那条牛筋板带,紧抓板车手柄的那两只青筋暴起的大手,以及蹬着冰冷或滚烫路面的那双脚板。亦不敢想象,数年如一日,来来往往,栉风沐雨,父亲黑黢黢的胼手砥足,龙虾般弯曲着的腰身,是如何一趟又一趟丈量着这遥遥数十里历程。
我由打柴劝弟的陈老大,想到替四爸送米送面的父亲,又由父亲想到烈日暴雨下的骆驼祥子。祥子的洋车拉的是希望,父亲的板车驮的是兄弟间的情和义。每当饥渴难耐,体困身乏,脚下直打绊子的艰难时刻,我悲情的父亲,便在渭北风沙滚滚、阴风呼啸的荒原古道上大放悲声。他唱的是《打柴劝弟》,是“都只为小兄弟他爱把书念,虽受苦只觉得心中喜欢。”
某年夏日,我与几个小伙伴儿,在田野间给羊羔子打草,趁罗锅叔王二钻进庵棚,顺走了生产队瓜田里两个梨瓜。父亲倒也没怎么深责,只是语重心长地说,娃呀,你知道有个叫介子推的人吗?为人一世,要活得硬气点。有些东西,得知道该要,还是不该要。
作为总角之年的少小儿郎,我焉知介子推何许人也?不过,在此后的一段岁月,每生非分之想,脑瓜子里总会蹦出这么个名儿来。
“士甘焚死不公侯,满眼蓬蒿共一丘。”父亲出演过一出自京剧衍生而来秦腔剧目,名字叫做《焚锦山》。
缘于瓜田事件,父亲还轻描淡写地提及一件自己与瓜田相关的事情。这件事鲜为人知,仅存续于父亲的亡灵和我的意念之中。
也是某年夏日,烈日炙烤下的黄土地,冒着层波浪般浮动的青烟。推着板车、行进在通往咸阳周陵中学途程中的父亲,一把布巾擦了拧,拧了擦。擦干了满头大汗,也拧尽父亲体内最后一滴水分。
夏日天气,说变就变,翻脸跟脱裤子一般。一刹间乌云骤起,狂风怒号,突降瓢泼大雨。板车深陷泥泞,寸步难行。给暴雨浇了个遍体精湿的父亲,被剧增的饥渴消尽体内最后一丝力气。
坐倒泥淖中的父亲,身侧是一垄瓜田。
苍天开眼,佛祖垂怜。一只白净硕大的梨瓜,被雨水冲出田坎,沿着辙印碾压的沟槽顺流而来,飘至父亲眼前。
当地人叫它白兔娃梨瓜,全然是作为肥料的油渣滋养而成,属于那个年月甜瓜中的极品。皮薄如纸,绵甜如蜜,咬上一口,脆似琉璃嘎嘣。如其不及擦嘴,眨眼之间,其汁液足以胶柱两爿口唇。
错愕之余,一抹喜色掠上父亲眉梢,将那个梨瓜一把抓了起来,捧近齿颊。
那颗熟足了成色的瓜儿,漫溢出一种沁人肺腑的馨香。父亲说,那种喷喷香气,妙不可言,无从以语言表述。他还说,他把那颗瓜儿翻过来看看、闻闻,又翻过去看看、闻闻。闻闻看看,看看闻闻,最终还是将它轻轻置放在瓜田地垄之间。
那场暴雨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渭北荒原云淡风轻,天阔地广。
沟槽里的积水,镜儿般把白云蓝天反转过来。
双膝跪地的父亲,兜拢双手,捧一掬积水,仰面苍天,一饮而尽。
多少年来,父亲那时那刻的身姿,曾无数次叠印在我朦胧的眼前。
父亲之所为,让雨后归来的瓜田主人全然瞧在眼里。他一把拉住父亲双手,将其打量了半晌,说:“不就是个梨瓜嘛!兄弟,你可真叫我开眼了!”
瓜田主人与父亲就此结为异性弟兄。二人意气相投,过从甚密。1989年,父亲率领他的仁义班,把他这位老友热热闹闹送上山。
老友临终前,曾对他的几个儿子说:“你们弟兄之间,日后有啥解不开的圪垯,就找武功张家叔。当着他的面,就是当着我的面;他说的话,就是我说的话!”
以利相交,利尽则交疏;以势相交,势倾则交绝。大凡与父亲友善者,多为义结金兰的君子之交。
父亲与北圪垯村全才叔结识,以至于最终成为莫逆之交,缘于一件出自宁夏盐池滩九道弯二毛皮袄。它来自在银川军界供职的三叔。这件位列宁夏五宝之一的罕物,成了当年父亲在物质生活上唯一引以为傲的资本,不知牵绊得村子里多少老爷子们心跳眼热。可没过多久,父亲将它在普集镇集市上变了现,替经济上陷于困境、为迎娶儿媳妇得进家门的全才叔救了急。
父亲演舍妻救嫂的周仁,唱《忠义侠》;演舍子救孤的程婴,唱《赵氏孤儿》。演唱这些剧目,父亲扮演的是一个舍生取义的人物。而现实版的他,兴许也在琢磨着人生在世的舍与得。
至于跟他的自乐班同仁生辉叔的交往,则缘于一次丧葬演出活动中,生辉叔开罪了一个酒疯子。父亲曾用自己的一只臂膀,招架了挥向生辉叔脑袋的一记闷棍。父亲演跨国求援的申包胥,唱《哭秦庭》。也许在那哀婉凄绝,痛彻骨髓的绝望中,体味出那些面临困危存亡的人们,多么渴望一双扶掖的臂膀。
1997年榴月,享年八旬的父亲无疾而终,寂寂辞世。亦如他敦厚的为人,连一片树叶都没惊扰。
父亲人生如戏。在武功河滩古会大戏台上,他所扮所演、所吟所唱、所钟所爱、所行所止,又何尝不是在自编自导他庸常人生的一曲乐章?他敦厚之庸常,优胜于浮滑之煊赫。现实版的《哭灵》,就上演在他的灵堂。不得同日生,但求同日死。旁门外姓的全才叔哭天抢地,以头撞棺,热血涂面,形若另一出戏曲里的另一个角色。那就是在友人墓前以命相许的羊角哀。交友如斯,莽苍尘寰,能得几许?
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貌似多门类、多剧种的戏曲舞台,渐为时兴鉴赏喜好所挤占。然作为秦人之浩浩大音,于“神明之隩”的三秦大地,又何曾弭绝于耳?秦人张艺谋拍摄的电影,秦人赵季平撰写的《好汉歌》曲谱、秦人陈忠实创作的小说《白鹿原》、以及从滚滚黄尘中席卷而来的安塞腰鼓,由秦腔派生而出、并在2016年春晚一展雄风的华阴老腔,其每一道音符,每一行字节,每一起步点,每一声撞击,又何曾不激荡着黄钟大吕般的秦音秦韵、秦声秦风?
秦腔是人类精神馆藏中的一尊奇石,它曾蕴蓄并源出于和合南北,泽比天下的华夏民族之祖脉——秦岭。历经亿万斯年冲刷淘洗,磕碰打磨,其华彩焕然之纹理,与这个民族的生发衍进而言,具地质学般的考据意义。秦岭与秦人之缘,秦人与秦腔之缘,是一线贯通的血脉之缘,精神之缘。
渭水常流,青山不老。愿曾与秦腔结此情缘的父亲安息。
修订于2024年4月26日
作者简介:恬淡散人(张树岗),祖籍陕西礼泉县,副研究馆员,陕西省作协会员。有数部电视剧本拍播、签约。出版、发表长篇小说《碧落黄泉》、《香妃传奇》、《五陵原》。有多篇中、短篇小说及大量纪实作品在作家、延河、天涯、雪莲等刊物发表,先后九次获各类文学奖项,为“陕西文学艺术创作百人计划”入选作家。






